隐秘的梦影神踪 之二十：梦与命运（5）

（六）命定之争  

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里记录着这样一件事：一位名叫方俊官的优伶，年轻时因色艺俱佳而走红一时，尤为达官贵族所欣赏。年老以后沦为以贩卖古董为业，生活一派清冷苦涩。她深知良辰难再，欢会成空，已是春老花残、月缺烟寒的凄凉晚景。她曾照着镜子自叹道：“我方俊官现在竟变成了这个样子！谁会相信我曾经着舞衫、执歌扇、倾倒一时啊！”乾隆进士倪余疆针对她的人生写了一首感旧诗，诗云：“落拓江湖髩欲丝，红牙按曲记当时。庄生梦蝶归何处？惆怅残花剩一枝。”这首诗就是写俊官由繁盛而衰微的身世的。

方俊官自称是书香门第，十三、四岁时，在乡塾读书。一天忽然梦见自己被敲锣打鼓地拥入花烛洞房之中，看见自己身穿绣花裙，锦绣披肩，满头珠宝首饰；低头看双脚，也是细巧弯曲的三寸金莲，活脱脱一个新嫁娘的盛装模样。在惊疑错愕之间，她被众人挟持，身不由己地被扶入帐帏之中，和一男子并肩而坐，又怕又羞，吓出一身冷汗，就醒过来了。她后来被轻狂之徒所诱，最终走上了笙歌鼎沸的歌舞场。她说她就是从这场梦领悟到她的戏子人生，这是命中注定的，是老天爷的安排。

一些释梦的文人学士，对她的自我释梦并不认同，为她的人生作咏叹调的倪余疆有这样的一席话，他说：“卫洗马问乐令什么是梦？乐令回答说梦就是‘想’。你大概向来就有这样的想法，于是才有这样的梦。既有这样的想法和这样的梦，才有这样的堕落。果由因而生，因则由心而生，怎么可以都推到命运上呢？” 大学士纪晓岚，觉得倪余疆说的也不对，他认为这些人落到做下贱职业的地步，应该是前世作孽，而在今生得报应，不能一概没有命定。其实，他们两人的言论各有侧重。后来苏杏村听到后，则另有看法：他说：“晓岚是以前生、今生、来生这‘三生’论因果报应，主要是为警戒将来；余疆以‘一念’论因果报应，主要是警戒现在。虽然各有各的道理，我还是认为余疆的观点，可以使人不放任自己的思想为上。”苏杏村是着眼于他们两人的言论对于社会的影响而说的。如此而已。

但培根认为，“从主要方面看，人的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论命运》）不能事事都推到神的头上。“人们最爱用这一种糊涂思想来欺骗自己；往往当我们因为自己行为不慎而遭逢不幸的时候，我们就会把我们的灾祸归怨于日月星辰，好像我们作恶也是命运注定，做傻瓜也是出于上天的旨意，作无赖、作盗贼、作叛徒，都是受到天体运行的影响，酗酒、造谣、奸淫，都有一颗什么星在那儿主持操纵，我们无论干什么罪恶的行为，全都是因为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冥冥之中驱策着我们。明明自己跟人家通奸，却把他的好色的天性归咎到一颗星的身上，真是极妙的推诿！”（莎士比亚《李尔王》）所以汤因比说：“人类的一种亘古不变的弱点，就是把他们自己失败的原因，推诿给那些完全无法由他们掌握的力量。”（《历史研究》）显然，一味强调命运这是十分荒谬的，他们忘记了自己的自由意志，和一事当前之时个人的抉择。

命运与自由意志之间的关系，一直是哲学和宗教领域的一个长期争议点，自由意志是指个体在做决定时的自由能力，而命运则被认为是宇宙对个体的控制，这两者似乎在概念上互相排斥，但实际上它们是可以和谐共存。我们每一个人都生活在自由意志和命运的交汇点，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但同时也受到了外部因素的限制。                

一切命注定，半点不由人，这是宿命论。宿命论又称命运论、命定论，指人生中早已注定的遭遇，包括生死祸福、贫富贵贱等以及一切事情都是由人无法控制的力量所促成的。认为人间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注定的，由天主或上天预先安排，人无法改变。所谓宿命之轮悄然转，红尘万丈难逃脱。

既然上主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可以“从起初指明末后的事”，祂当然早就知道人会堕落犯罪，以及随之而来的种种悲惨后果，这样，他又怎算是个满有爱心的上帝呢？多产的早期神学家奥利金辩解说：人是拥有自由意志的，人应当记住这个重要因素，他写道：“圣经里有多不胜数的经文，毫不含糊地确立人有自由意志这么一回事”。奥利金说，上帝能预知事态发展，上帝注定事情发生或操控事情，不该混为一谈。

古罗马的哲学家波爱修斯，在他的《哲学的慰藉》一书中，有了很好的回答。对于这一理论的论述，他是通过对话方式来阐释的：“你将会说：‘但是如果我有能力改变我的决定，我就不会认同天命，因为我能够改变天命所预知的一切。’对此，我的答复是，‘你可以改变你的决定，因为天命的真理在它的现实中知道你会如此行动，无论你怎样做，无论你朝哪个方向努力，你都无法逃脱上帝的预知。尽管你可以靠着自己的自由意识进行不同的活动，但你始终都无法回避上帝的预知的一瞥，你将会说：‘那我能以自己的行动改变上帝的认知吗？如果我时而选择一件事，时而又选择另一件事，天主会改变他的认知吗？’不，上帝智慧的目光先于一切未来的事物，……他并不是你想象中的一样，在预知这样或那样的变化中，他并不随着改变。上帝只需一瞥便能知道你的一切变化，他自己确实是固定不变的。上帝并不凭借未来的事物的发生而洞悉现在的一切，而是依靠自己单一的特性。“全知”就是祂的特性。”上帝是“全知”的，也是“全能”的。包括认知人的自由在内，绝对的天主尊重人的自由，因此天主看透人的自由的决定而知道所将发生的一切，甚至可能发生的一切。结果是一切所发生的事全部都在全能且爱受造物的天主的掌控之中。

“上主，你鉴察了我，也认清了我：我或坐或立，你全然认清了我，你由远处已明彻我的思考。我或行走或躺卧，你已先知。我的一切行动，你完全熟悉。的确，我的舌头尚未发言，上主，看，你已经知悉周全。”（咏139：1～4） 波爱修斯认为，“上帝看人间的万事万物，就如从巍峨的山峰上向下俯视一切。”命运并不排斥人的努力。正如古语所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