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梦影神踪 之十五:梦与婚恋
2024-02-07 08:59:17 作者:王正光 来源:信德网
(六)痴恋情劫
生死恋情指的是两人相爱,但一方死去后导致两人不能长期厮守,而成心结。“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这千万个心结多种多样因人而异,各不相同,但个个凄神寒骨,有的情结化为情劫,让人扼腕痛惜。
比如在通讯十分不发达的古代,有一种生死情讲的是夫妻恩爱,丈夫外出,数年不归,妻子望穿秋水,恨断春云,山高路险,望远怀人,那断肠离绪,刻骨相思,终究在无尽的思念中耗尽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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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成化年间,一个名叫木元经的青年,才艺俱佳,性行高洁,以乡荐进入太学学习。他曾登泰山,为观日出,晚上住在秦观峰。夜间他梦见自己走进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宅第,遇见一个老妇人带着一个年轻的女子来与他相见。岂料一见倾心,在分别时,那个少女还遗落了一把诗扇,木元经拾起扇子展开诵读时,想不到尚未读完,鸣响于山崖的钟声,将其从梦中惊醒。但在梦境里所见到的道路、房屋、庭园都历历在目。
冬去春来,第二年木元经前往京城,路过武清县(即今之天津市武清县),当他散步在柳荫下,经过溪桥边的草丛时,拾到了一把扇子,展开一看,上有一首诗:“烟中芍药朦胧睡,雨底梨花浅淡妆。小院黄昏人定后,隔墙遥辨麝兰香。”读后十分惊愕,这正是那天梦中小姐遗漏在地上的一把扇子,扇上的诗正是深山古刹的晨钟鸣响而惊梦,尚未读完的那首诗。这神秘的奇遇使他十分珍爱地把扇子收藏起来。
这时远远看见一个女郎在两个侍女的陪伴下,在树下游玩,她们慢慢朝自己走来。不料女郎招呼两个侍女“穿别径”,转身从另一条路走了。木元经在百步之外,感觉异香袭人。木元经抽出佩刀,削下树皮露出树白,有感而发,他在树白上题诗一首,诗曰:“隔江遥绿望杨斜,联袂女郞歌落花。风定细声听不见,茜红裙入那人家。”
木元经来到前面的一家客店,向村民打听这仙女一般的佳人淑女的踪迹,有人告诉他说:“距这里一里多地,有一处田将军的园林,您遇到的,恐怕就是田将军的家眷吧!”
第二天,木元经又来到那棵树下,等了一天,也没见到那个女郎,看着溪水中流过的落花,木元经又在树上题了一首绝句:“异鸟娇花不奈愁,湘帘初卷月沉钩。人间三月无红叶,却放桃花逐水流。”
从此以后,木元经再没听到过那个女郎的任何消息,觉得自己此生与佳人无缘了,第二天就上了征程。从此以后,他就一面在京城读书,,一面总是把那把檀香扇拿出来欣赏一番,或者每逢良辰盛会,总是揣在袖中,不时玩赏吟看,像璧玉一样珍惜。
几年后,他获取功名。
明朝天顺六年,木元经到吏部为官,负责缮写。春天来了,牡丹盛开。木元经出外闲游,再次路过武清居庄时,在路旁下马休息,恰逢马渴,这牲畜自己跑去找水,随从们都去追马,木元经一人就来到井边的百姓家歇息。庄主发现了木元经手里的那把扇子,大吃一惊说:“此扇乃是小女娟娟所失。后来寻扇在树上发现了两首七绝诗,她牢记于心,至今还吟哦于口。”木元经承认那两首七绝是自己所题,庄主在惊诧之余,喊娟娟出来见客。当娟娟知道客人就是树上题诗的那个人,娟娟这才起身,梳妆打扮,同母亲一起来到厅堂。木元经一看,娟娟亭亭玉立,花容楚楚,这分明就是秦观峰上梦中见到的那个女子。
当他进院子,经过一条弯曲的小路,走进一个小院时,只见楼台亭阁,小桥流水,花坞苗圃时仿佛到了仙境。进入楼内,突然发现这里的情景都是那次夜宿泰山时,在梦中到过的地方,心中甚感奇怪。当他走进另一间居室,居室内帏帐华丽,闪闪发光,床榻整洁,琴瑟俱备,美妙得难以言说。木元经又把秦观峰上做梦的事告诉给老太太,几个人都感到惊奇。众人该认为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天缘,是天生的一对。庄主认为是天作之合,便把女儿许配于他,招其为乘龙佳婿。娟娟善解音律,精通经史,婚后两人情投意合,恩爱有加。
在通讯落后的古代,生离死别是人生最大的痛苦。不到一个月,木元经因督察运输,到南方去,娟娟独守空闺,为离愁所困。娟娟和母亲也回到武清,从此两人分离,娟娟泪眼愁眉,度日如年。娟娟母亲派人询问木元经,娟娟寄诗一首。诗中说:“闻郎夜上木兰舟,不数归期只数愁。半幅御罗题锦字,隔墙哀赠玉搔头。”这“只数愁”的“心结”仍是“命劫”之征状,成天泪眼不干,愁肠九转的恋夫情结是一场潜滋暗长的“劫数”!
一日不见如三秋总以为是形容词,其实是指身体的耗损,因为“眼光流转不息,里面充满了渴望;心里面上下翻腾,总是凄凄惶惶”。(〖印度〗《五卷书》)而且“若得在眼前,仿佛仙露甜;一旦不相见,苦如毒药丸”。(〖印度〗伐致呵利《三百咏·艳情》)加此等等,不一而足,都是要耗费精神损坏身体的。真巧,当晚木元经恰从水路归来,寄出的信,木元经在马上就得到了,知娟娟思念心切立刻赶赴武清。木元经对娟娟说:方才马背上得诗可惜没有纸笔回赠,于是就随口吟诵出一首诗,赠给娟娟:“碧窗无主月纤纤,桂影扶疏玉漏严。秋浦芙蓉偏献笑,半窗斜映水晶帘。”
终究劫数难逃,这年冬季十月,木元经因母亲病逝,到家乡奔丧再次分离。当河面封冻时,娟娟又病,不能与木元经一起走。木元经深感遗憾,但又没有什么办法,只好把娟娟母亲接来与娟娟同住,约定冰化时来接娟娟,洒泪而别。
相思难耐。古代有很多动人心魄的怨妇吟,如刘禹锡的《望夫石》:“终日望夫夫不归,化为孤石苦相思。望来已是几千载,只似当时被望时。”马致远善于捕捉怨妇的细节,如“云笼月,风弄铁,两股儿助人凄切。剔银灯欲将心事写,长吁气一声吹灭。”另一首诗写道,“从别后,音信杳,梦儿里也曾来到。问人行到一万遭,不信你眼皮儿不跳。”(《东篱乐府·寿阳曲》失题五首选二)
第二年春,娟娟病情加重,派人给木元经送去一首诗:“楚天风雨绕阳台,百种名花次第开。谁遣一番寒食信,合欢廊下长莓苔。”这是血与泪交融的文字。虽百花按时节有序绽放,但冰河解冻,寒食已到,却来接自己的人音信杳无,娟娟焦心难耐!当木元经派人来接娟娟时,此时的娟娟辗转病榻,已经有一个月不能起床了。《祷杌闲评》有句谚语:“百病可知,相思难医。”诗人陆游也有类似的哀叹: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百病千疾都可疗治,却无药可医相思之苦。
待到明成化七年冬,木元经再次去都城,路过娟娟母亲家,见到娟娟的画像,在画上题诗一首:“人生补过羡张郎,已恨花残月减光。枕上游仙何迅速,洞中乌兔太匆忙。秦娘似比当时瘦,李卫惭多旧日狂。梅影横斜啼鸟散,绕天黄叶倚绳床。”这首充满遗憾之情的诗,当时人们纷纷传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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娟好静秀的娟娟小姐,她长年累月的相思之苦,必然身心交病,紊乱了她的内分泌系统而自噬,耗尽生机,流尽最后的泪水,致使油尽灯枯,这是一个慢性自杀的过程。有的生死恋情是失去自己的另一半之后,不愿独活而殉情,殉情也称殉爱。
前些年,武汉某党校一位校长不幸病故,怀着丧夫之痛的妻子与众人一起忙着丧事,待丧事忙得差不多了,她趁人不备,躲进房间服毒自尽。我办公室的同事不少人熟悉他们,不免议论纷纷。她的妻子因出身不好,在历次运动中都是批斗对象,但这位校长不怕影响自己职务的升迁,对她不嫌不怨不离不弃,百般体贴抚慰。显然这位校长是个刚正挺直,顺畅柔和,心有“善根”的人。天理良心就是人性中天然存有的善。他们几十年来的喜怒哀乐,酸酸苦苦,在彼此的心中刻下了深深的印痕;他成了她生命的依存,两人融为一体、一心、一魂,共命、共运。
其实被爱令人心旷神怡,“因为这使一个人感到自己成了善的所有者,善是一切有感情的人都希望拥有的美德。被爱就意味着对一个人的品质有了评价”,(亚里斯多德《修辞学》)得到了充分的肯定和确凿的证实。校长夫人在内心深处是昂然挺立的,她在夫爱中证实她不是人间的“牛鬼蛇神”,更不是社会的“沉渣余孽”!正如弥尔顿所言:“妻子在危险和耻辱潜伏的时候,呆在丈夫身边最安全、合适,他卫护她,和她同当最重的苦难。”(《失乐园》)其深意就在于坚贞不渝的夫妻之爱,可减轻社会邪恶势力的损毁。如此一来,他已是她的生命的全部,是她生命的光,是她活着的意义。如今夫君己去,她再也生无可恋,因为在她心里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让他牵挂的人和事,没有任何使她恋恋不舍的东西,活着已经没有了意义。或者说这个世界上的人和事,没有什么能超过黄泉之下陪伴夫君的重量,大千世界,唯夫为重。
爱是生命的支柱,爱的力量越强,生命力也就越强,生命的价值也就越大。爱若在什么地方丢失了,生命本身也就绝望了,人也就不愿再活下去了。“因而,爱为了完成自己,便要求怀着爱的人献出自己的生命。另一方面,生命为了完成自己,则要求必须有爱。”(〖日本〗今道友信《关于爱·爱的面面观》)正是如此,校长夫人于是便意然决然地饮毒而自我了断,阴魂飘飘荡荡,随夫而去往九泉之下!由此可见,情结,往往是解不开的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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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生死恋情更为爆烈,当她确凿无疑地认定自己失去了另一半时,不需要自己动手,其身体内的机制,残暴凶狠地自动毁灭自己,往往急火攻心,吐血而亡。比喻深爱秦观的那位艺妓,就是如此。
诗人秦观(1049—1100)字少游,北宋高邮(今江苏高邮市)人,他有一首广为流传的《临江仙》词:“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首词上阕写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下阙写男女恋情两地相思,其写景之妙,写情之深,撼人心魄。那么秦观的那个“两地相思”的恋人到底是谁呢?
《情史·长沙义妓》一文揭开了这个谜案: 这个与秦观相恋的女子是一名通晓音律的艺妓,长沙人,姓氏不详。她很会唱歌,尤其喜爱秦少游的乐府。每得一篇,就抄录下来揣情度理,欣赏玩味。令她想不到的是,她居然有缘与自己的偶像秦少游相见。
宦海沉浮的秦少游,因党祸被贬南迁,路过长沙,就顺便寻访湘潭的风土人情,自然也包括能歌善舞,吟风咏月的歌楼妓院。有人向他介绍了某位官妓,少游起初以为湘潭距京城千里之遥,其风俗必定是山里獠人的各种陋俗,但当少游见到这个妓女后,令其惊奇而心跳,只见此女子姿态艳丽,举止娴淑,似寒冰作骨,如秋水为神,而且所居之处也显得潇洒雅致。秦观暗想如此风姿绰约的女郎,即使在京城和洛阳的繁华之都,也并不多见。
两人行过见面礼相对落座时,少游看见茶几上有文册一本,就随手拿起来看了看,令他惊异的是,这本书的书名居然为《秦学士词》,简直不可思议,就翻开来看,果然是自己平时创作的一些作品,而且全本除自己的诗词曲赋之外,更无其他人的作品。少游暗自怪异,为什么集中收录的全是自己的作品?就故意问她说:“这个秦学士是何许人也?"艺妓不知道秦少游本人就在她的眼前,也就很自然地流露出对少游作品的情有独钟而赞赏不已。少游又问:"你会唱这些歌吗?"妓答:"平常一直在练习。"少游就更觉得奇怪,不禁问道:“创作乐府的名家,少也有数百人,你为何就独爱秦少游的呢?而且不只是喜欢,还经常练习歌唱,为何对他如此厚爱?这位秦学士你曾经见过吗?"艺妓说:"妾在这僻陋的地方,他秦大学士是京师的贵人,哪里会到这小地方来?就算是来了,又那会顾得上看妾啊!"
少游就借机戏弄她说:"你爱秦学士,也不过是喜欢他写的词而已。如果能真的见他,你看见他的相貌,就未必是你所想的那样。"
艺妓长叹一声,说出了心中的渴望:"嗟乎!假如能得见秦学士,能让妾侍候他一次,死也瞑目了!"少游看出了她这是肺腑之言,不是虚情假意,是一个死心塌地的粉丝。于是就实情相告说:"你若真想见他?那我就告诉你,我就是秦少游。因为被朝廷贬黜外放,路过这里。……"
义妓一听,大惊失色,这突如其来的惊喜,使她一时惊呆了。随后说了句稍等,就跑出去了,然后告诉母媪说秦学士来了。老媪一听,于是立即出来设宴,招待少游于大堂,艺妓则披冠帔立于阶下,向北面礼拜,少游忙起身答谢。媪把他摁坐椅中,让他接受礼拜,然后再请入右席,以示尊重。母女两人左右侍觞劝酒。酒过一巡后,艺妓即席唱少游词一阕,表示敬意。最后,酒饮甚欢,到深夜才散席。妓到了少游宿处,衾枕席褥,亲自辅床,侍候好少游后,妓才入睡。 其实他们的相会是源之他们的磁场,只有灵魂相通的人,才有共振合鸣的效应。在艺妓的心灵里,尚未见面的秦少游,已经是她的灵魂伙侣。看人间潮起潮落,只有灵魂相近的人,才能看到彼此间内心深藏的美丽。两个灵魂相似的人相逢,绝非偶然,都是由自己的磁场感召而来,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吸引什么样的人。灵魂相似的人,总有一天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不期而遇。秦观居然把自己送上了门,这是对深爱秦观的义妓的回报,彼此一见倾心。
第二天,红日东升,妓先起床,梳妆打扮好,备好洗漱之类,站立帐外等候。少游深为其情殷殷,其意切切而感动不已,于是就多留了数日。义妓不曾稍有得色,而是对少游更加敬礼体贴。将要离别时,就嘱咐少游说:"妾是下等身份,得幸于能有机会侍候学士左右。现在学士因王命不可久留,妾又担心会成你的累赘,所以也不敢与学士同行,只能从此发誓洁身以报学士。只望他日北归时,能再来看看妾,妾也就心满意足了。"少游承诺,到时一定会来看她。在他们之间灵魂量子的纠缠,产生了深度的精神链接,持久的灵魂共振共情。“仅仅喜欢一个人的外形并不等于爱,只有在离开这个人后还无时无刻在念着他、想着他时,才称得上是爱。”(亚里士多德《伦理学》)
不想,一别数年后,少游却逝于藤州任上。元符三年(1100年),宋徽宗即位,诏命秦观为宣德郎,放还横州,但他走到藤州(今广西藤县),在游览光华亭时,秦观口渴想要喝水,待水送到时,他面含微笑,眼睛看着,就这样睁着眼睛去世了。他去世情景的史料记载与义妓的梦十分相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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