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棺（节选）六

    在人生的尽头，他仍然安详喜乐。他安慰身边的助手们不要为他流泪，“我很快乐，你们也要一样，让我们一起欢欣祈祷。”一位意大利红衣主教在与教宗作最后告别之后，出来告诉人们：教宗躺在铺上纯白被单的大床上，身上插满各种管子和医疗仪器，已不能说话，但“我被他那动人的笑容迷住了。”

    广场上燃起了繁星般的烛光。

    有人说，让我们点几支蜡烛，照亮他通往天堂的路，就像他过去26年来为我们所做的一样。有人说，他不只在活着的时候是我们的典范，现在，他更在教导我们如何走向死亡。

    每天晚上，老教宗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打开卧室窗户，眺望灯火不熄的罗马，并举起双手为罗马的人与城祝福。在生命已进入倒计数时，他请求助手搀扶他走到窗前，向圣伯多禄广场上成千上万的守夜者做例行的祝福。他鼓足最后力量，只说出了一个单词：“阿们”，然后无力地倒下。———正如圣保禄宗徒所定义：“爱是永不止息。”

    我们没有想到，在耶稣之后，在现实世界有幸见到如此美好的人性。他是耶稣的影子。他预先把天堂展示给我们。与他同世真是上主赐予我们的格外的恩典。

    弥留时刻，教宗在昏迷中说了一句波兰话：“请让我进入天父的家。”他还说了这样一句话，有人说，这是过去教宗对青年们多次重复的一句话：“我曾寻找你们，现在你们到我这里来。谢谢你们！”有人说，那是他已经看到了耶稣的荣光：“我曾寻找您，现在您来到我面前。谢谢您！”后一种解读或许更切近事实。

    一位梵蒂冈主教说：“他已经看到并且触摸到上主。”

    人世的重负已然放下。现在是与上主独对的时刻了。——数年前，教宗曾写过如下祷词：“当我们‘过世’的时刻确实到来之际，求赐我们能坦然相待，对身后一切，没有放不下的遗憾。在寻觅您如此长久之后再与您相遇，我们会跟那些带着信仰与希望先我们而去的人一样，重获我们在人世间认为的真正美好的一切！”

    钟声响起。天堂之门已经打开。梵蒂冈发言人宣布：“我们敬爱的圣父若望·保禄二世已回到他的故乡。让我们为他祈祷。”索达诺主教同聚集在圣伯多禄广场的人们一起，含泪为教宗祈祷。紧接着，数万人爆发出如海潮般的欢呼声。

    主教说：“愿永恒之光照耀他，愿他在平和中安睡。”在灿烂光辉的欢呼声中，死亡不再可怕，而确凿是投向一个慈爱的怀抱。

    梵蒂冈宣布：葬礼于6天之后举行。

    美国总统乔治·布什是第一位抵达罗马的国家元首。同行者有夫人劳拉、国务卿赖斯及两位前总统老布什和克林顿。这个由三位总统、一位总统夫人及一位国务卿组成的代表团在教宗遗体前集体下跪。曾多次被教宗严词批评的布什总统说：“世界失去了一位为人类自由而战的人。”“我们将永远记住这位谦卑、智慧、无所畏惧的圣父，伟大的道德领袖。”


    4月8日，有60万人涌入圣伯多禄广场，为教宗送行。另一个自发形成的分会场是他的故乡瓦多维采、奥斯维辛集中营所在地克拉科夫、首都华沙和整个波兰。仅瓦多维采一地便聚集了80万人，挤满了广场和主要街道，收看特大屏幕电视转播，为他们慈爱的父亲和忠诚的儿子送行。

    这一天波兰全国歇业，建筑物上街上树上到处垂挂了黑纱。当罗马葬礼开始的时刻，华沙无名战士墓六座古炮台同时鸣放26响礼炮，以纪念教宗在位的26年。

    罗马。在管风琴奏出的圣乐中，12个身穿黑色大礼服的人抬着教宗的素棺从圣伯多禄大教堂正门的阴影走出。当那个简单朴素的柏木箱刚刚走进明媚如初恋少女的阳光，走进罗马的视线——

    掌声响起来，经久不息……广场上60万民众以及各国元首、特使全体起立恭迎。素棺被放置于一块红色地毯上，紧贴地面。棺盖上放了一本打开的大红封面的《圣经》。合唱队唱起了安魂曲：“赐给他永远安息，主啊……”主教们头戴白色礼冠，身披深红祭衣，鱼贯进入广场。一浪强风袭来，把他们的红袍吹得凌乱不堪，有人赶紧伸手护住高高的礼冠，有的则已经脱落，茫然不知去向。棺盖上摊开的《圣经》被吹起十数页，每页都呈完美弓形，如满风之帆。

    弥撒讲道中，主祭的拉辛格主教（现任教宗）回顾了若望·保禄二世简短生平及一生业绩，最后说道：“热爱基督是我们敬爱的教宗的力量泉源，凡是看过他祈祷，听过他讲道的人都知道。正是因他深深地根植于基督心中，所以他能够承受那超越人力的重担……就在他生命中最后的一个复活节，他仍然强忍病痛出现在他的书房窗口，祝福罗马和全世界。我们深信，我们敬爱的教宗现在正伫立在天父家窗口，从那里看着我们并为我们祈福……”拉辛格主教以口音很重的意大利语说：“今天我们将他的遗体埋在地下，犹如不朽的种子———我们的心满怀悲伤，然而同时也充满了喜乐的希望与深深的感激！”

    主教的话激起一阵又一阵掌声。人们齐声高呼：“立即封圣！立即封圣……”前后持续5分多钟。

    弥撒结束后，颇有宿怨的东西方主教们一起主持了告别仪式。最后，12位抬棺人再次入场，抬起素棺，缓慢地走向圣伯多禄大教堂。在即将进入殿门之际，抬灵柩的人们把教宗的素棺转向广场大众。所有的人都意识到，最后告别的时候到了——

    掌声骤起，如浪如潮，绵延不绝，长达15分钟……

    钟声齐鸣……在全球数十亿人注目下，教宗若望·保禄二世的灵柩经过那几棵在春风中如醉如痴的棕榈，消失在殿门深红色的帐幕中。在春天在复活的季节，他满怀信心、希望与爱离我们而去。

    那棕榈是胜利的象征。近两千年前，耶稣进入耶路撒冷，走向他一生中最辉煌之顶点，走向十字架酷刑，走向复活，就是踏着万民为他铺下的棕榈叶之路。谢谢您，教宗！感谢您战胜死亡，感谢您教我们如何面对死亡！上主必将“使一切屈服于自己的大能，改变我们卑贱的身体，相似他光荣的身体”。（斐3：21）
    教宗的素棺带给我长久的心灵激荡，如一粒埋进泥土的种子，静候着春雨降临。从素棺写到教宗其人，我追随着那个水晶般纯净透亮的灵魂，在波兰的阳光下高举起人类自由的旗帜，在梵蒂冈的窗口凝望圣洁的鸽群，在周三接见日拥抱着热泪盈眶的人们，在青年们的舞场上手舞足蹈，在耶路撒冷残存的“哭墙”前低首忏悔，在记者面前做一个俏皮的怪样，在馨香宁静的私人祈祷室沉思叹息，在马尼拉世界青年节上接受川流不息的致敬，一任青年们的泪水浸透了纯白的衣袍……

    对于有些人，死亡是不可抵御的腐烂，是万有之灭，是永恒之死。而对于有些人，死亡却是通往新世界的再生之路。不经意间，我窥视了一个难以打破的奥秘。虽然我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话，但若望·保禄二世，这位泥土所造的谦卑者，这位“众仆之仆”所给予我的感动是长存的。

    我相信他已经重获“我们在人世间认为真正美好的一切！”正如圣保禄宗徒那坚如磐石的字句：纵使我们外在的人日渐损坏，但我们内在的人却日日更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