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过

    秋风渐起，黄叶开始一片片地离开枝头，仿佛一只只蹁跹的蝶，在舞动中从容落下，不经意间，才发觉已经是“碧云天，黄叶地”的晚秋了，午后，秋日阳光暖暖的，坐在坡下的河边大青石上，看着清凌的河水淙淙流过，想起“子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想起“流水落花春去也”。黄昏上灯的时候，盘腿坐在炕上看着古老的灯盏投在墙上昏暗跳动的影子，一灯如豆，很容易让人陷入冥想，山坡上散落着一些古老的窑洞房，透出几分古朴和与世无争来，淡淡的远山矗立在湛蓝的天幕下，静默地见证着历史。
    而我，一个行者，跨越数千里来到这个不知名的小村中，只是为了给内心曾经一个久远的梦一份更坚实的肯定，临出发的时候，朋友问我出门的原因，我笑而不答，他半开玩笑半当真地问：“该不是决定终身大事吧？”我点点头：“差不多吧！”他补了一句“但愿你失败”。朋友，你哪里知道我的心思，知道我心灵的翅膀究竟担负着怎样的沉重，知道我怎样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试图借忙碌来麻醉自己，好绕开纠缠自己的心结，而最终我发觉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屈指算来，踏上圣召路已经整整十个年头了，高中毕业那一年，在本堂神父“有圣召”的肯定与赏识中进入教区修会，一年半的光阴在懵懂与新奇中一晃而过，从外在看来，我也越来越像一个规矩的小修女。但起初的热情渐行渐消，我开始对枯燥的“例行公式”的修会生活产生了厌倦与质疑，难道一个修女的生活就是度集体生活、工作、学习、吃饭、睡觉、祈祷、严守静默甚至穿苦衣、扎苦带吗？修女，这是一个多么神圣的名字，从教友的敬重与钦佩我感受到修女的崇高，那么，它的内涵是什么？我开始在修院众多的圣书中寻找答案，圣书告诉我，修女是天主特别拣选的，是耶稣的净配，但这为我只是一种理论概念。而我读到那么多的圣人圣女们甘愿作为微末，甚至一辈子未跨出修院的大门，有的奉献者远涉重洋，最后尸骨撒在了异国他乡，这是怎样的一种牺牲精神！有的殉道者在斗兽场中面临野兽的咆哮仍能够含笑面对，那又该是一种怎样的气度，我不相信依靠人的力量能够如此从容，一个个热血青年没有一种精神力量的扶持就可以做出如此抉择，因为每一个人都有求生的欲望，每一个人都渴望幸福的生活。那么，支持他们内心的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导师告诉我，那是天主之爱的吸引！但导师的解释，圣书中的理论为我而言真的很苍白无力，我需要能够改变与充实完整我内心的东西，需要从内心为我这种外人看来“苦行僧”似的生活寻找一个内心的动力与支点。那个时候，我开始真正地祈祷。
    我常常在圣体台前一跪就是几个小时，我的祈祷很简单，主，求你教我认识你的爱，求你教我从内心肯定你的召叫，我如何才能知道你的旨意？这种深深的祈祷发自我的内心深处，主，我渴望。如果你的确召叫了我，求你给我一份爱的肯定。我静静地坐在主面前，以最诚挚的心祈祷与渴望。这样的祈祷持续了有两个多月，突然有一天，在朝拜圣体的时候，我的心里回响起这样的声音“我尚未出离母胎，你早已是我的天主，我一出世以来，就被托附给你。”这种声音在我内心是如此真实地撞击着我的心。主，这话不仅是对耶肋米亚说的，更是对我说的，这是一种怎样美妙的体验！我感受到他的爱，感受到他一直在爱着我，一直在关注着我，甚至在我还未出生的时候，甚至在冥冥的千百年之前，多少岁月，凝聚成这一刻。是的，他早已是我的托附与心的归宿，他早已以爱来注视了我，我在无花果树下时，他已看见了我，纵使那时我还不认识他，这份爱使我的内心洋溢着深深的不可言喻的喜乐，我想起了谢主曲上的几句话“我的灵魂颂扬上主，我的心灵欢跃于我的救主天主，因为他垂顾了他卑微的使女”。同时，我也感到自己的不堪领受。我，一个浑身缀满补丁的穷孩子，而他竟在我的破围裙里兜满了珍宝，连按带摇，以致外溢，我该怎样羞愧、感激与快乐啊！
    有句歌唱道：“你若真的被爱过，你就不会再怀疑。”我曾天真地想，耶稣不是爱了救了所有的人么？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仍在犹豫，现在我知道，“真的被爱过”，是一种怎样刻骨铭心的经验！这种被爱的经验给我的心灵带来坚信、平安、喜乐、感恩与甘为微末。理解包容及对圣言的领悟。从这次美妙的经验与与主相遇中，我清晰地听到了他对我内心发出的召叫，我也知道了那么多的奉献者付出了常人难以付出的，他们的力量源泉究竟来自哪里。
    这种经验使我在以后的八年中，无论遇了怎样的挫折、艰难都不曾动摇与犹豫，在泥淖与荆棘中，也唯有他与我同行。他的爱使我有力量面对。
    但命运多舛，“弟兄们同居共处，多么美好多么幸福，”美好的修院生活给我留下了多少难忘的回忆！我深深地爱着我的姊妹们和长上，且历久弥深，纵使我们相处也有不融洽的时候。但我真正待在修院里的时间只有短短四年，其它的时候，总是病，我曾诙谐地说：“病痛是我的一部分，它们是我的好朋友，与我形影不离。”六年中，有好多热心肠的教友委婉地劝说我的父母，让我结婚，但我丝毫不为所动，因为我坚信主的召叫，我知道我的目标在哪里。直到后来，在国外留学七年做神父的哥哥也来劝我说：“小妹，你想，你已经是29岁了，如果再这样坚持下去，连结婚都很难了，神经衰弱不是一下子就能治好的，况且还有颈椎病、腰间盘突出、胃溃疡、风湿性关节炎等病，这样下去，你的一辈子就毁了，我劝你还是结婚为好。”我知道，作为手足弟兄，哥哥的想法是现实的，他是在为我考虑，忧虑我将来没有归宿。于是我反问“可是主既然召叫了我，他会指示我走另一条路吗？他的圣意会改变吗？在电话那头，哥哥犹豫了一下说：“会的。”
    这时，我的内心很矛盾，我丝毫不怀疑自己的圣召，我喜欢度这样的奉献生活，可相对而言，哥哥在我心目中比较有权威，无论从灵修角度还是学识方面。何去何从，我仍然倾向于奉献生活，因为他爱了我，召唤了我，我不想放弃，但哥哥说，天主的旨意会随着环境的变化、个人的境遇而改变，这是真的吗？我需要一份最正确的答案——哪怕答案背后的抉择是令我最痛苦的，我依然会含着泪接受。这一段时间是我内心最矛盾，挣扎得最厉害的时候。
    我决定去朝圣。九年前的那次朝圣，使我肯定了自己的圣召，并在圣母妈妈的提携下走到今天，如今我仍然相信，妈妈一定会垂目呵护她的女儿，纵使小女儿不成全，但她有一颗渴望与向上的心呀！跪在阪泉山圣母像下和礼仪中举扬圣体的时候，我泪流满面，内心的苦楚使我面对妈妈和主的时候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我说：“主，爱我的主，我需要一份肯定来理顺我矛盾的内心，我不想放弃我的圣召，可我看不清前面的路，也不知道你的旨意是否会因人的境遇而改变，求你一定要告诉我。”
    从圣母大殿出来，我决定去请教梁国佐神父，梁神父是我故乡的一位老神父。那时，故乡的教堂还没有开放，作为师范学校的图书馆被占用着。从我孩提时起，梁神父一直在我家院里教友自发建盖的五间房里举行弥撒，他平易近人，先天性的心脏病并没有消蚀掉他对主、对教友的爱。每次见了我，就摸摸我的小脑袋，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子。记得2003年头一次返乡，梁神父听说我有病，马上从抽屉中的牛皮信封里抽出450元钱，执意给我。后来我才知道，他老人家已经倾尽所有，我内心的感动无法用言语表达。
    再后来每次回故乡探亲，都一定要去梁神父的房间里去看他老人家。老人家年事已高，况身体又有病，每一次见面我都会想，也许这就是最后一年了。对于老神父，我怀着怎样的崇敬呵！更重要的是，他的面上闪耀着一种来自天主光辉的美，年龄的增长永远也无法掩盖那种来自圣神的智慧。他是一个真正属于天主的人。每次见面，我都能从他老人家那里感受天主的临在，而且历久弥新。为我而言，到那里去是另一种心灵意义上的朝圣，而且每一次遇到困惑或犹豫，在平和的交谈中，他让我豁然开朗，指给我应循的途径，更给予我内心的平安与喜乐。我真正地信赖他，但不是迷信权威，我深信他拥有圣神的明达与上智。
    穿过熟悉的后河湾，走过几排房，穿过堂门，走进梁神父的房间。两年未见，老神父还是一下子认出了我。在交谈中，我说出了内心的困惑，未等我全说完，梁神父已明白了一切，原话我已经忘记，他大意说，“孩子，他既然召叫了你，他难道会收回他的承诺么？天主的旨意不是召叫了你吗？一诺千金，天主更是如此，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啊，天主给予被召叫者内心的平安与喜乐是任何人都给不了的，也是任何世间的感情没法取代的，至于将来，孩子，不必忧虑，也不要害怕，把它交给天主吧！他爱我们，不管哪种方式都是他的照顾。你哥哥的说法从世理上来讲是一种比较明智的抉择，他爱你，他在为你的未来考虑，但在天主那里还不够完全依赖。我在举祭中会特别地记念你，放心吧，孩子。天主永远和我们在一起。”临走时，我跪地求祝福，老神父双手覆在我的头上，默祷，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然后他缓缓地说：“我特别以天主圣三的名义降福你，使你在以后的道路中明确他的旨意而行，我也特别求圣神光照你，使你拥有圣神的一切恩效。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
    走出老神父的房间，我原来内心的困惑烟消云散。因为我已得到在阪泉山所祈求的恩典，主明确指示给我应循的道路。我内心已经感到特别的轻松与充满希望。
    晚霞满天，踩着满地黄叶，我踏上了归途。突然想起前几天在太原总堂参与婚礼弥撒时新人的宣誓词：“是的，我，玛利亚，郑重向你承诺，无论是富贵是贫穷，是顺利是挫折，是健康是疾病，是成功是失败，都不能将我们彼此分开”。主，我也愿这样对你表白我的心迹。
    红霞满天，草地上紫色的铃兰和金色的金盏菊倾情绽放，它们都是那么美丽，在秋风中有几分不易觉察的坚强。斜斜的阳光洒下来，落在盈盈的花朵上，这些年轻的短暂的生命告诉我，没有什么会被掩埋，一切都有希望，来年，青青草坡又会洒满星星一样的淡淡铃兰和拥有阳光一样颜色的金盏菊。那么，我有什么理由犹豫与困惑？站在树下疏朗的叶子下洒下的大片阳光里，我终于潸然泪下。
    我听到我心里花开的声音，声音虽然轻微，但花朵里却蕴藏着无穷的生命力，它们将永远作为一种力量回响在我的生命里。
    我暗暗地对自己说：就这样，一路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