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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唱圣歌的母亲


2023-08-24 15:22:28 作者:罗晓平 来源:信德网

晚年的母亲

母亲去世后,我一直想写点纪念母亲的文字,表达我对她的思念,但是每当开始写,坐在电脑前面,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我想在我明年人生进入六十岁的时候,出版我的人生总结性文集《朝圣者的感悟》,文集中如果没有一篇纪念妈妈的文章,我心里会感到很难受。

一、无缘参与母亲葬礼

我母亲去世那天早晨,2017年4月21日,我正准备坐高铁去北京,晚上坐飞机带一个中国教会的司铎牧灵学习团,去比利时鲁汶大学学习四十天。当我从弟弟的电话中得知这个噩耗后,就从去高铁站的路上,请我的司机调转车头,匆匆忙忙从西安赶回家里,为母亲做完安息弥撒,下午改乘飞机飞到北京。晚上在北京机场,等齐了三十位来自全国各地的神父们,把神父们编成五个小组,办理完毕登机手续,安全登机后,坐在我的座位上,才忍不住以泪洗面,在心里开始责备自己。别人都是在父母亲去世后,匆匆从远方赶回家,而我却是在母亲去世后,匆匆从躺在家里的母亲身旁赶往远方,我究竟怎样原谅我自己?

一路上,我克制自己,不敢分心,怕出差错,怕影响准备了一年多的这次行程。作为带队团长与英文翻译的我,对这次活动,要负起很大的责任。怕出差错,我还向神父们说明,我需要一位助手,就请广州教区的张阔神父给我当助手,必要时提醒我,我知道我现在的状况,很容易分心。

果然在俄罗斯转机时,因为我在分心想母亲去世的事情,没有注意到用英文发出来的登机口变化通知。大家都跟着我,在原来的登机口等候,到了飞机起飞前十几分钟,登机口人数很少,就我们三十几位,我有点奇怪,才意识到可能登机口有变动,赶紧打听。真是如此,就在我们赶到新登机口时,离飞机起飞,只剩下最后五分钟了。

在比利时四十天的学习中,开始几天,我在网上,一直关注家里为妈妈举办丧事的进展。我不担心丧事的举办,因为哥哥是在国家法官学院当过教授的人,组织能力极强,而且弟弟谙熟家乡的风俗习惯,我相信我不在,他们也会和别的几位姐妹团结合作,办理好母亲的丧事;而且之前,在母亲病危的时候,我也和大哥沟通好了,万一母亲在我去欧洲时去世,希望他们原谅我不能参加母亲的葬礼。大哥是有知识,有文化,通情达理的人,完全答应我的要求。家里安葬妈妈那天,家乡圣堂里有四十多位神父为妈妈做安息弥撒,我在鲁汶大学的中国书院圣堂主祭,邀请三十多位神父,为我母亲做弥撒。我想母亲会满意这样为她祈祷,也会原谅我不在家乡现场的缺失……

在欧洲四十天时间里,我总觉得妈妈就在我身边,陪着我,跟着我,形影不离。这是我有生第一次到欧洲,而且是到达我年轻时代梦寐以求的比利时鲁汶大学。我年轻时,西安李笃安主教和韩德力神父计划送我来鲁汶大学哲学系深造,很可惜没有成功,而我要来读书的哲学系就在我现在居住的中国书院旁边。我每天午餐后,来这里看现象学大师胡塞儿的档案馆,我感到母亲陪我,站在我的旁边;我站在曼尔西艾主教雕像旁边——这位为了贯彻教宗良十三世《永恒之父》通谕,在鲁汶建立圣多玛斯高等哲学所的功臣,是他让鲁汶成为世界上复兴圣多玛斯主义的大本营——母亲也站在我的旁边;我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鲁汶教室,看着前面的讲台,看着讲台上面悬挂着的圣多玛斯像,母亲也陪我坐在教室;我用英语和图书馆的工作人员沟通,我是一位中国教会的哲学教授,年轻时代梦想来鲁汶读书,没有成功,现在来到这里,希望参观鲁汶大学哲学系图书馆,她很感动,允许我进去参观,不需要出示任何证件,母亲也陪着我进去了。

我在傍晚时分,因为心里有事,远离人群,一个人在安静的鲁汶街道散步时,妈妈也陪着我,妈妈总是和我形影不离,在安慰我,让我不要有良心的折磨与谴责,让我走我该走的路,她在我的旁边陪着我。

除过在比利时学习牧灵课程以外,校方还组织我们到荷兰、德国、意大利等朝圣地朝圣。而且在罗马,教宗亲自接见了我们这个来自东方的中国代表团,并且与我们合影留念。每个活动,我都觉得妈妈就在我旁边,陪着我,跟着我,形影不离。我每到一座圣堂,第一个想到的是跪下来为母亲祈祷,我总感觉母亲就与我一起,跪在在我的身边,就像我小时候,常常在祈祷时,跪在她的身边一样……

四十天学习时间结束后,我还是没有能够直接回到家里去为母亲守孝。先在全国修院按照原来的计划,教授完哲学课程,五月底回到西安修院,按部就班讲完西安修院的课程,安排完该安排的事情后,六月底,我回到了家里。

爸爸去世一年后,妈妈也就这样离开了人世间。老家里空荡荡的,整座大院子,除过一只猫跑来跑去,就再也没有别的活物了。院里的花草,因为无人照管,有的也开始枯黄了。我一个人住在这个没有了爸爸和妈妈的家里,也没有了家的感觉。过去,每次回家,妈妈都会做最好吃的家乡臊子面,凉皮,饺子,现在没有了这样的回家待遇了。难怪,现在流行一句话,父母亲在,就有家;父母亲不在了,也就无家了,人生只剩归途了,深以为然啊。到了家里,我还是觉得无家可归,不知何处是家。

父母亲的墓地离我的家不是很远,是在一个青翠树林掩映下的半山腰上。这个墓地是父亲生前自己选择的,他说,他希望自己安眠在这里,“头枕秦岭,脚沐渭水,眼观八百里秦川”,我们尊重他的选择。

每天拂晓,一个人散步来到这里,安静地坐在父母亲墓前,欲哭无泪,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有时念玫瑰经,有时也不想念,就是静静地坐在这里,静静地陪伴在这里……有一周时间,每天如此,我也控制不了我自己,莫名其妙地每天早晨就想来这里,就来了……

母亲与家人

为病中奶奶喂饭的小孙子罗一佳

二 、回忆母亲

我外公外婆家,离我们家不是很远,步行大概不到一个小时。我小时候,跟妈妈去外婆家,都是步行过去的。妈妈也不会骑自行车。妈妈有个习惯,走路时,总是边走边念玫瑰经,大概一分玫瑰经念完了,也就快到外婆家里了。

外婆家的村庄,名叫烟霞村。这是一个地处平原上的大村子,村里我估计有三千到四千村民。在村子的东边,大部分居民都信仰天主教,估计有六七百人口吧。老教堂是在村子南边,与村里的小学连接在一起,在文革期间被拆除。现在新建的教堂在村子最东边,是座耶稣善牧堂。我很喜欢这座圣堂,后来圣神父后,每次从远方回来,除过在家乡堂里做弥撒,就来这里做弥撒。喜欢堂里的耶稣善牧像,每次来这里,都觉得主耶稣问我“你爱我吗?你要牧养我的羊。”这里因为是母亲娘家的堂区,按照家乡人的风俗习惯,凡是与母亲同辈的男人,我都该称他们为舅舅;女人,都该称她们为姨姨。因为我是他们村里的外甥,教友们都很接纳我,都很爱我,我也很爱这里的教友们。而且这个村子,我的大姨妈、二姨妈都在这里居住,有我的许多亲友,每次到这里,都感到很亲切。

烟霞村耶稣善牧堂外观及其内景

我母亲名叫贾秋霞,生于1941年5月1日。我很喜欢这个村名与我母亲的名字,都带一个“霞”字。我总觉得我母亲的名字很文雅,也不知道谁给妈妈起这个很优雅的名字。外婆家里的人都不是读书人,外公外婆,都是不认得几个字的农民,听妈妈讲,外公是种菜卖菜的菜农。母亲家里有姊妹六个,没有男孩。家里有姐妹六人,一定很热闹的,一起去教堂,可以组成一个小唱经班了。

据母亲告诉我们,她是双胞胎,外婆生下她们后,外婆还是把老大送人了,她是后生的,把她留下来了。她们姐妹两个后来都出嫁在我们一个村子,而且都在同一个圣堂参与弥撒领受圣事。但是,在我眼里,总觉得她们两个双胞胎长得不是很像,性格差异也很大。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她们对天主都很热心,是我们下井索堂的活跃分子。我这位娘姨的一个孙子李博,想当神父,我把他介绍到榆林教区,圣神父后,现在在一个堂区做本堂神父,是位爱唱歌的很优秀的音乐家神父。

别的几个娘姨告诉我,我母亲是位唱歌天才,从小就很喜欢唱圣歌。在堂学唱圣歌,别人学好多遍才能学会,她学习两三遍就可以不用看歌词,会唱了。特别是学习拉丁语歌,别人学习半天都学不会,她一学就会。本堂神父也很惊讶。据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时候这位本堂神父,侯神父,与我外婆家有亲戚关系,是母亲的表舅。由于家里很穷,加上家里孩子多,吃饭都成问题,家里只有比较小的两位小姨娘念过几年书,别的都没有进过学校的大门。

但是,虽然没有机会念书,她小时候很渴望读书。在堂里,在修女的帮助下,学习要理问答、学习教会的经文时,学习圣歌时,学会了很多汉字。后来的侯神父,发现她很爱学习,有时候也特别教她读书认字。所有的拉丁文弥撒经文,她都能背诵。我后来发现,我妈妈学习的传统拉丁文歌曲,比我要多得多。妈妈认识的汉字也很多,可以认识,不会写。我后来在信德报上写一些文字福传文章,我一直假定我的读者群是一位小学毕业的教友能够读懂,我曾经测试过她,请她读我写的文章,她说文章里面的汉字都能够认识,虽然意思不是完全明白。

姐妹仨,最左边是母亲

妈妈青少年时代,也赶上全国刚解放的日子,新中国建设处于新高潮时代。也就是人民公社化,大跃进时代吧。由于她在唱歌方面的天才表现,被乡上选拔进入了当时的文工团,表演各种节目,歌颂新社会,歌颂毛主席等方面的节目。

和母亲一起长大的一位张新会老师,是我小时候的启蒙老师,也是后来我在我们家乡齐镇中学教书的老同事,曾经告诉我,她和我妈妈参加乡上的歌咏比赛,我妈妈总是得第一名,她得第二名。我妈妈的歌喉、嗓音,评委老师说是天生的,而她家里比较富有,请老师训练出来的。她唱歌,从来都不是我妈的对手。张老师后来接受了比较好的教育,上了一个中专学校,后来一直是位小学与中学老师,而且也出嫁到了我们村里。我们两家关系也挺好的,有着很深厚的友谊。她老年退休后,病重期间,我从西安回家后,还去看望她,送了她一本圣经,希望她认识天主教。

据听说,我母亲也在当时的乡上文工团,也学习过唱秦腔戏。这是整个三秦大地的老百姓,最喜欢的戏曲。每个曲目,都是弘扬正义,贬斥邪恶。据母亲说,她最喜欢表演的秦腔剧是《铡美案》里面的秦香莲。她演过好多次秦香莲,戏台下面的人们,都用眼泪陪伴她演出。后来改革开放后,母亲带着小妹妹,曾经跟随一个皮影戏班子,到处表演秦腔,挣点家里的零花开支,为我们挣点学费。可能就是这个时候,她学习的秦腔戏曲,帮助她养活了自己的儿女。我后来,曾经看过母亲请别人为她抄写的几个剧本台词。

很可惜,我们没有听过,或者看过母亲在台上表演秦腔戏。只是偶然在家里,下雨天没有事时,她自娱自乐,在家里唱几句秦香莲的台词。真的好听!去年我在罗马,偶然在小视频里,听到一位演员唱秦腔戏,我潸然泪下!当我读贾平凹的小说《秦腔》时,不由自主想起,我的母亲就像关中大地的人们一样,是位酷爱秦腔的民间艺术家。

七十年代,母亲在我家乡,也是我们村上的样板戏演员,这个我能模糊记得,可能也演过李铁梅、白毛女等角色。我能记得我是享受特殊待遇的,坐在戏台子上的角落里,看妈妈演戏。看到下面观众鼓掌时,我也拍起小手。那个年代,最让我难忘的一首歌是《映山红》,母亲常常在家里边做饭边唱,是电影《闪闪红星》里面的一首歌。总之,母亲是很乐观的一位中国传统妇女,一切真善美的歌曲,她都喜欢唱,天生爱唱歌。

在我的家乡,教会渐渐开放后,家乡的弥撒中,母亲更是主要唱经班成员。开始村里没有修女,神父也是好久才来一次。村里的唱经班,就是母亲和我的一位姑妈组织起来的。母亲把她会的老圣歌,小时候学过的圣歌,教给教友们,大家慢慢都回忆起来了。而且也会唱拉丁文弥撒。后来才有了修女,给教友教新圣歌,母亲也是积极参与者。在我的记忆中,家里有许多日记本,上面都密密麻麻抄写着圣歌歌词及相关的经文,都是她请修女们为她抄写的。她也爱每位修女,每位修道人,在经济上常常帮助她们。

在圣堂里,母亲每次去都会跪在风琴旁边,唱经班位置上,手里永远不离歌本。老年了,带着一个老花镜,和年轻人一起唱弥撒。我后来圣神父回家做弥撒,在祭台上,有时会分心看母亲全神贯注地唱弥撒曲的投入神态,真的很感动。后来母亲去世后,我在祭台上做弥撒,有时也会看看母亲常来圣堂固定跪的位置,心里常想,妈妈要是还跪在那里唱弥撒该多好啊!

她如果在堂里学了新歌,回到家里,家里好几天都充满着她的歌声。做饭时,边做饭边唱;扫地时,边扫地边唱。母亲到了老年,声音依旧很洪亮,很清脆,好像是民俗唱法,也好像是经过特别训练过的美声唱法。不管怎样,我很喜欢听母亲唱圣歌。

在母亲的影响下,我们家里也有浓浓的圣乐氛围。我虽然天资不好,在修院读书时,也很喜欢音乐,曾经坚持练习弹风琴四、五年时间,后来唱弥撒,修女们说,很容易在钢琴与风琴上找到我的调子,我的音很准确;有时,我也很喜欢给教友教唱圣歌。弟弟是位音乐爱好者,家乡著名的小号手,后来改吹萨克斯。每次回家,都看到他在劳动之余,在家里练习圣乐。悠扬的声音,飘荡在家乡的山谷,给人们带来一片宁静与祥和。我大妹妹也很喜欢唱圣歌,而且在家乡圣堂里,还学习拉小提琴,水平相当不错,她的两个女儿,也都很喜欢唱圣歌,特别是张莹,音乐素养很好。最喜欢唱圣歌的是我的小妹妹,不但声音继承母亲的长处,而且和母亲一样热心福传,也是她们村里的小号手。

父亲去世不久,在一场秋雨过后,母亲在我家院里散步时,跌倒了,从此就瘫痪在床,再也起不来了,开始了她在病床上的炼狱岁月。妈妈在病中,除过还会念天主经与圣母经外,就再也不会说任何言语了。时时刻刻,念珠不离手,在心里默默念玫瑰经,念慈悲串经。我有时回家,陪妈妈念玫瑰经,她没有下半句的回应,是在心里回应。

有时,我做完弥撒回到家里,给她送毕圣体,我在家里为妈妈唱圣歌,唱她最熟悉的圣歌:“耶稣我信你在圣体里,耶稣我望你快降来,耶稣我爱你至死不离……”母亲总是泪流满面。

我一回到家里,妈妈就用手势动作告诉我,希望我为她唱圣歌。

有几次,妈妈病危住进医院,医生告诉我们,没有任何希望了,希望回家准备后事。当她回家后,又清醒了,开始寻找念珠,又多活几个月。

当她做完她在人世间的苦难补赎后,就在我启程前往欧洲的那天早晨,2017年4月21日,闭上双眼,跟随我一起前往欧洲,做她灵魂在人世间最后的朝圣之旅……

2023.8. 22 于罗马  CATACOMBE

母亲葬礼结束后,经过特殊处理过的亲人合照

本文标题: 爱唱圣歌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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