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威夷——科哈拉,流亡与团圆的故事
2009-07-05 10:48:21 作者:Doris 来源:信德报(总第378期)
清晨,科哈拉这座因收留隔离病人而闻名的小村一片宁静。微风轻拂,浆果丛沙沙作响,几只八哥站在树顶上,对着树下的野猪鸣叫。科哈拉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岬角,它的一边夹着高耸入云的莫洛凯海崖,另一边则是广阔无垠、深不见底的太平洋。
这里的居民称自己为病人。现在,趁一天中寥寥无几的游人到来之前,他们开始了一天的活动。前面是丹尼,他1942年来到这里,刚刚在忽隐忽现的阳光里溜达了一会儿;艾维,1956年到此,此刻正站在自家的加油站前;布吉,1959年以来一直居住于此,正开着一辆破篷车驶来。
布吉是姓,他的名字是克莱伦斯·卡希里希瓦。他声音温和地解释为什么把自己当作病人,而不是居民:有些人,如州卫生局和国家公园管理局的工作人员,住在这里就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而其他人住在这里是因为很久以前被遣送来的,并非自愿。“你看”,他说,“我们是病人,但你们不是。”这就是那些患了汉森氏病,即通常所说的麻风病的人们。一个多世纪以来,先后有大约八千人因为麻风病而被放逐于此。如今幸存者已经不多了,布吉他们便是其中的代表。当时,这个病被称作“隔离病”。很多因此被放逐于此的人再也没有享受过亲人、爱人的拥抱,只能隔着岸边卫兵般耸立的火山喷发堆积物与大陆上某处的亲人遥遥相望。
1969年,控制和治疗麻风病的药物发明后二十多年,夏威夷市废除了强制隔离治疗法律,从而有力地解放了卡劳帕帕。1969年,在这项法律废除之前,国家立法机关就“政府围绕麻风病采取的限制法律对病人及其家属造成的不必要的痛苦”进行道歉。
如今,幸存的麻风病人只剩下24个了。这24人挣扎在孤单与团聚,死亡与生存之间,饱经痛楚。在这里,他们可能必须忍痛割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被抱走,伤心欲绝,也可能找到一位善解人意的人生伴侣,从而欣喜若狂。
这24人中有10人不住在科哈拉,他们中又有8人在53公里以外的火奴鲁鲁的医院里接受治疗。剩下的14人留在科哈拉。如今这里是一个国家历史公园,政府采取了许多限制性措施,以保护当地近乎神圣的自然。当被问及为什么要留下时,布吉的回答简单至极又复杂无比:“这里是我的家。”布吉今年67岁,在病人中算得上是最年轻的一份子了。他满头银发,饱经沧桑,见了人忙不迭地握手。还是孩子时,他的脸颊上出现了一个鲜红的斑点。父母无计可施,只得把他送到火奴鲁鲁之外的一家医院。“自打父母离开,”他说,“我就跟正常人不一样了。”
布吉大约50年前来到科哈拉,这里还埋葬着他的三个同胞兄妹,其中一个姐姐,死时年仅12岁。虽然他也曾多次离开小岛,去大陆探访亲人,或者去火奴鲁鲁购物,但他的社保号是在这里登记的。在这里,他先后两次结婚,做过各种事情,比如担任剧院的策划人,主持当地狮子会的活动。
布吉还做过卡奥哈纳·卡劳帕帕组织的董事成员。该组织替病人说话,主张保留1866年人们对麻风病的蔓延日益恐慌时政府颁布的一个决定。布吉说,我们一定要记住这里发生的一切,一开始是九个男人、三个女人到达这里,伤心绝望。
他把盖满灰尘的篷车开到加油站停下。这里,他72岁的妻子艾维正用力抱着水管冲洗一辆车的挡风玻璃。作为卡劳帕帕的病人,艾维既品尝到了解放的欢乐,也曾饱经禁闭之苦。现在,她可以去大陆和欧洲旅行了,但是,她也曾无助地看着自己与前夫的两个孩子一生下来就被抱走,因为法律是那样规定的。
从那以后,夫妻二人就这样隔着玻璃上歪歪曲曲的水流看着对方,一看就是三十年。在加油站稍作停留,布吉又上路了。他经过邮局,来到码头。在码头,每年夏天都会有一只大驳船靠岸,给人们带来建筑材料、家具,偶尔还会有一辆新轿车。他们把那天叫做“七月的圣诞节”。
布吉转到砾石铺就的达米盎路,经过一块草木茂盛的地方。在那里,著名的麻风病活动家奥利维亚·布里萨曾与丈夫经营过一家养鸡场。她曾写到,“即使我的皮肤已经失去知觉,但我的心脏和灵魂敏感如初”。布吉又来到一个树木环绕的墓园,那里的墓碑因为岁月冲刷已经变得字迹模糊。
再往前,来到一块密林前,布吉指着它,回忆起一个著名的画面。“达米盎神父就曾在那里对着十字架跪下。”他非常敬重达米盎,那个精力旺盛,意志坚强的罗马天主教传教士。达米盎于1873年来到被称为“活坟墓”的科哈拉,给当地人带来了希望,帮他们重新获得尊严。在当地病人的帮助下,达米盎神父修缮了圣菲洛梅娜教堂,盖了很多房子,种了一排排的树,安装了供水系统,成立了一个唱诗班,悉心照顾生者,体面埋葬死者。
后来,达米盎染上了麻风病,却因此写下了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麻风病人的话。他死于1889年,时年49岁,被埋葬在距离埋葬了两千多无名病人的坟墓几码远的一块空地上。
达米盎神父将于2009被追封为圣人,届时布吉和艾维打算去罗马观看追封仪式。现在,布吉在达米盎的墓前稍作停留,双手相握,低下头,向神父表达敬意。
正午阳光灿烂,普照着孤独的科哈拉。总共二十几个游人,骑着骡子,从悬崖上边走下来,静静地走在荒草丛生的原野上。布吉想起来童子军曾在这里设有营地,而如今已踪影全无。他跟几个游人打了招呼,然后继续前行。
在一个病房里,74岁的故事大王马基亚·马洛坐在沙发上,他戴着墨镜,好遮住失明的双目。他生动地回忆起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孩子时来到卡劳帕帕时的情景。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孩子,哪怕知道其中的原因,还是会为第一次坐飞机而兴奋不已。另一个房间里住着84岁的亨利·纳莱尔洛。他写了一部回忆录,追忆在卡劳帕帕的多彩生活。此时,他谈论起了自己书中那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男孩10岁,刚刚查出患了麻风病。他双手交叉在胸前,这个姿势清楚地显示出了病情。孩子经历了不少痛苦,正转过头恼怒地往后看着。
“当时,我吓坏了,”照片里一脸成熟相的男孩说,“也有可能,我懒得笑。”
这就是在卡劳帕帕。如果有一天,亨利去世了,马基亚、艾维、丹尼、布吉都去世了,谁还会讲述这里发生的一切呢?布吉说他经常想这个问题。“每当死一个人,我们活的就少了一个。”
但他依旧相信自己也曾幸福地生活过,有个可爱的妻子,还有远方天堂般的家乡。他每天都向达米盎神父祈祷,当海风吹过,树林沙沙作响,犹如窃窃私语,他会凝神谛听。
注:科哈拉(Kohala), 位于科哈拉半岛,世界上最高的海崖莫洛凯海崖(1010米)脚下,是夏威夷州莫洛凯岛上的一个小村庄,属于卡拉沃县,是夏威夷风景最好的地方之一。科哈拉也是麻风病人的居留地,1859年,夏威夷政府把麻风病人流放到这座孤岛上,任其自生自灭,这便是强制隔离治疗法律。1969年,该法律被废除,岛上的麻风病人终于获得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