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主教社会训导中的移民观（四）

《关于移民牧灵照顾》（Pastoralis Migratorum Cura）

——移民牧灵关怀的里程碑文件及其当代意义

一、历史背景与颁布缘由

《关于移民牧灵照顾》）（PMC）是教宗保禄六世于1969年颁布的宗座自动诏书，这份文件的产生源于20世纪中叶全球移民潮带来的多重挑战与机遇。作为天主教会在移民牧灵工作上的重要里程碑，它既回应了当时紧迫的社会现实，也体现了教会对移民群体一贯的福音关怀。

（一） 国际移民与政治背景

20世纪60年代，世界正处于深刻的转型期。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重建工作、殖民体系的瓦解以及全球经济格局的重塑，催生了大规模的人口流动。根据联合国数据，1970年全球国际移民人数已达8130万，其中52.8%为男性。这些移民中，近三分之一（2780万）分布在亚洲，近四分之一（1880万）在欧洲，北美则拥有1300万移民。这种人口分布反映了当时的全球政治经济格局——前殖民地居民向原宗主国流动，发展中国家居民向工业化国家迁徙。

与此同时，世界正处在冷战格局下，地域冲突、政权更迭以及一些国家的狭隘民族主义导致了许多不稳定因素。保禄六世在文件中敏锐指出，移民问题与系统性排斥宗教或种族少数群体的现象密切相关，这些排斥往往演变为暴力冲突，进一步加剧了难民潮。教会意识到，在这种背景下，移民不仅需要物质上的支持，更需要精神上的关怀和信仰上的陪伴。

（二） 经济社会变革与梵蒂冈第二次大公会议

经济全球化初现端倪，各国经济发展不平衡导致了“南北差距”日益突出。发达国家对劳动力的需求与发展中国家的贫困形成推拉效应，促使大量移民从南半球向北半球流动。文件中明确指出，移民现象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地区或全球层面的社会、经济和人口不平衡”。然而，这种经济驱动下的移民往往伴随着巨大艰辛和苦难，特别是对女性和儿童而言。

与此同时，天主教会刚刚经历了梵蒂冈第二次大公会议（1962-1965），会议带来的革新精神深刻影响了教会对社会问题的思考方式。《论教会在现代世界牧职宪章》（Gaudium et Spes）呼吁教会辨识“时代的征兆”，以福音精神回应当代问题。移民现象正是这样一个典型的“时代征兆”，需要教会以更新的牧灵方式加以应对。在梵二会议精神的推动下，教会开始更加重视本土化和礼仪改革，允许使用本地语言举行弥撒，这为移民在接收国以自己的语言和礼仪参与教会生活开辟了空间。

（三） 教会内部对移民牧灵的制度发展

在《关于移民牧灵照顾》颁布之前，天主教会已有一些关注移民事务的举措。庇护十二世的《Exsul Familia》（1952年）为难民和移民提供了牧灵指导，而梵二会议的《牧职宪章》则强调了人人享有居住和迁徙自由的权利。然而，这些文件尚未形成系统化的移民牧灵体系。

到1969年，面对日益复杂的移民现象，保禄六世认识到有必要制定一个全面、系统的牧灵指导文件。当时的移民牧灵工作面临三大挑战：一是东方礼天主教徒移民西方后面临的礼仪和牧灵问题；二是移民中非天主教基督徒的存在要求教会发展大公主义牧灵策略；三是非基督徒移民（特别是穆斯林）的增加迫切需要跨宗教对话。这些因素共同促成了《 关于移民牧灵照顾》的诞生，它整合并更新了先前的相关教导，为全球主教团提供了统一的移民牧灵指南。

二、 核心内容与神学贡献

《关于移民牧灵照顾》不仅是一份牧灵指导文件，更是一份蕴含深刻神学愿景的文献。它从基督信仰的角度重新诠释了移民现象的意义，并建立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牧灵机制，使全球天主教会能够在移民议题上发挥更积极的作用。

（一）移民：从经济现象到信仰与文化相遇的契机

文件首先突破了将移民视为纯粹经济现象的传统视角，而是从救恩史的高度重新定位移民的意义。保禄六世在文件中引导我们理解，移民不仅是寻求物质改善的策略，更是天主旨意的安排，是促进各民族之间交流与共融的渠道。这一观点在后来的《基督对移民的爱》中得到进一步发挥，其中明确表示：“今天的迁移使得所有国家都在社会、经济、政治和宗教生活方面面临移民现象的冲击，它日益成为一个永久性的结构现象。”

这种视角转换具有深远的意义。从神学角度看，移民被视为信仰见证的特殊契机——移民不仅是接受牧灵关怀的对象，也是他们自身信仰的见证者和传播者。文件强调，移民基督徒在其接收国中可以成为“福传的酵母”，通过他们的信仰生活，向世俗化社会见证福音的价值。这种理解打破了将移民仅仅视为“问题”的狭隘观点，而是将其视为丰富教会生命的资源。

另一方面，文件也强调移民是文化交流的宝贵机会。移民带来的文化多样性不应被视为威胁，而应被视为“多面性的天主恩赐”的反映。这种文化互动如果得到良好引导，可以促进“真正天主教会的具体形成”。在这里，文件展示了一种平衡的观点：既不要求移民完全同化于接收国文化，也不鼓励他们完全隔离；而是提倡一种相互丰富的过程，其中移民和接收社区都向对方开放，共同构建更加包容的社会。

具体而言，文件提出的文化交流模式包含三个关键层面：

尊重移民的文化遗产：肯定移民拥有使用自己语言和保持自身文化的权利，这是人格尊严的重要组成部分。双向整合的过程：移民学习接收国的语言、法律和工作要求，同时接收社会也向移民的文化价值开放。共同成长的目标：通过这种互动，双方都能超越自身的局限，实现“人类和基督徒的真正促进”。

（二）移民司铎制度与牧灵关怀体系

为落实对移民的有效牧灵关怀，《关于移民牧灵照顾》建立了一套创新的“移民司铎”制度。这一制度的核心是任命专门的司铎，负责照顾特定移民群体的灵性需求。文件明确指出，“移民有权利接受自己语言和文化的服务，并有权拥有自己的专任司铎”。这一规定奠定了移民牧灵工作的基础。

移民司铎的职责不仅限于举行弥撒和圣事，还包括多方面的工作：

他们需要了解移民的处境，包括他们的文化背景、法律状况和日常生活挑战。

他们应当充当移民与接收教会之间的桥梁，帮助移民逐步融入当地教会团体，同时保持其合法的文化特征。他们还负有培养移民平信徒领袖的职责，让移民群体逐步建立自身的牧灵服务体系。

为保障这些服务的有效性，文件还提出了一系列配套措施。它鼓励各教区设立专门的移民牧灵委员会，负责协调不同移民群体的工作。同时，文件也要求修会团体和使徒生活团积极参与移民服务，贡献他们的神恩和资源。这种多方协作的牧灵模式，确保了移民牧灵工作不仅有制度保障，也有丰富的实施渠道。

值得注意的是，文件对东方礼天主教移民的特别关注。随着中东、东欧移民向西欧、北美等地的流动，许多东方礼天主教徒在拉丁礼主导的教会中面临牧灵照顾不足的问题。《关于移民牧灵照顾 》明确承认这些移民有权按照自己的礼仪传统接受牧养，要求接收教区为他们提供必要的条件和司铎。这一规定不仅保护了移民的灵性需求，也丰富了整个天主教会的礼仪多样性。

三、历史影响与当代意义

《 关于移民牧灵照顾》自1969年颁布以来，对天主教会的移民牧灵工作产生了深远影响，同时也在社会层面推动了更为人道的移民政策。即使在今天，面对全球化时代新的移民挑战，这份文件所确立的原则和精神依然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一）对教会内部结构与牧灵实践的革新

《关于移民牧灵照顾》的最直接影响是促使全球主教团系统化地开展移民牧灵工作。许多国家的主教团相继成立了专门的移民牧灵委员会，负责协调教区层面的移民服务。例如，美国的葡萄牙裔移民社区在得到专任司铎服务后，信仰生活得到了显著加强。加州的图拉尔（Turlock）地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当地葡萄牙移民在获得母语弥撒和专属牧灵关怀后，他们的教堂成为了“吸引图拉尔和邻近城市许多家庭和青年的磁石”。

文件特别强调的“移民司铎”制度，为不同民族和礼仪的移民群体提供了持续的灵性陪伴。这些专任司铎不仅主持弥撒和圣事，也成为移民社区与主流社会之间的重要桥梁。他们帮助新移民克服文化障碍，同时也教育接收社群以开放心态迎接新成员。这种制度安排有效地缓解了移民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文化冲突和信仰危机。

另一方面，文件对东方礼天主教移民的关注，显著提高了这些团体在西方教会中的能见度和接纳度。在《关于移民牧灵照顾》的指导下，许多拉丁礼教区开始积极为东方礼信徒提供礼仪空间和牧灵支持。这种接纳不仅解决了东方礼信徒的灵性需求，也丰富了整个天主教会的礼仪理解。如梅尔基特希腊礼天主教宗主教额我略三世所称，后来的《基督对移民的爱》文件体现了“真正的大公精神”，而这种精神正是建立在《 关于移民牧灵照顾》开创的基础之上。

（二）对社会观念与公共政策的广泛影响

《关于移民牧灵照顾》的影响远不止于教会内部，它还通过多种渠道塑造了社会对移民问题的讨论和公共政策的形成。文件强调的“整合而非同化”理念，为移民政策提供了一种平衡的哲学基础。整合意味着移民在适应新环境的同时，也能保持其文化身份；而接收社会也因移民的贡献而丰富。这一理念在教宗本笃十六世的《Caritas in Veritate》中得到进一步发展，其中明确指出：“移民有权不被同化，但要整合”。

在实践层面，文件鼓励基督徒团体积极参与倡导移民权利的工作。许多教区根据文件精神成立了法律援助机构，帮助移民处理身份问题、工作权利和家庭团聚等事务。这些服务不仅惠及天主教移民，也扩展到所有需要帮助的移民群体，体现了教会服务的普世性。

此外，文件还推动了移民与发展关系的反思。传统上，移民常被视为人才流失（brain drain）的来源国问题，但《关于移民牧灵照顾》启发我们看到了移民的积极潜力——通过侨汇、技能转移和跨国网络，移民可以成为原籍国发展的资源。这种视角鼓励教会团体不仅关注移民的接收服务，也致力于促进移民与原籍社区的持续联系和互利合作。

（三） 后续发展与当代相关性

《关于移民牧灵照顾》的精神和原则在后续的教会文献中得到了进一步发展和更新。2004年，宗座移民与无定居者牧灵委员会颁布的《基督对移民的爱明确将自身定位为对《关于移民牧灵照顾》的更新，旨在“考虑新的移民流动及其特征”，“更新移民的牧灵照顾”。这份文件见证了《 关于移民牧灵照顾》的持久影响力。

进入21世纪后，全球化、恐怖主义、气候变化等新因素使移民现象变得更加复杂。面对这些挑战，《关于移民牧灵照顾》确立的基本原则展现出惊人的前瞻性。例如，文件强调的“相互丰富”理念，在当今多元文化社会中愈发重要。教宗本笃十六世在2009年指出：“生活在不同于自己社会的社会中，对移民来说是一个真正的挑战”，而解决这一挑战的关键是促进“移民与本地人口之间的互动”，这“不仅限于社会和经济关系，而且要在文化领域充分实现”。

同样，文件关于跨宗教对话的呼吁，在今天穆斯林移民日益增多的背景下显得尤为相关。《基督对移民的爱》中专门有多个段落讨论与穆斯林移民的关系，这种关注正是对《关于移民牧灵照顾》开创的对话精神的延续。在宗教极端主义抬头的今天，这种基于相互尊重和理解的对话显得尤为紧迫。

最后，文件对移民人权的坚定立场继续启发着当代的倡导工作。无论是面对地中海难民危机，还是边境的寻求庇护者，教会始终以《关于移民牧灵照顾》奠定的原则为指导，捍卫每个移民的尊严和权利。这种立场不是单纯的政治选择，而是源于福音要求——如同《基督对移民的爱》开篇所言：“基督对移民的爱催迫我们”。

结论：持久遗产与未来挑战

《关于移民牧灵照顾》作为天主教会在移民牧灵领域的里程碑文件，以其深刻的神学见解和实用的牧灵指导，塑造了过去半个世纪教会对移民现象的回应。它将移民从单纯的社会经济问题提升为信仰与文化相遇的契机，通过创新的“移民司铎”制度保障了移民的灵性需求，并以“整合而非同化”的理念为多元文化社会的构建提供了平衡的哲学基础。

尽管五十多年来全球移民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但《关于移民牧灵照顾》确立的核心原则——尊重移民人格尊严、保护移民灵性需求、促进文化相互丰富——依然保持着鲜活的生命力。这份文件的遗产提醒我们，教会始终是“在尘世的朝圣者”，与所有离开家园的人们共享一种属灵的亲近感。在面对当代移民问题的新挑战时，《关于移民牧灵照顾》提供的不是过时的答案，而是经久不衰的智慧源泉，它继续激励着我们建设一个更加包容、更具兄弟情谊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