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主教社会训导中的移民观（三）

 从圣家的脚步看移民的尊严与希望——《纳匝肋流亡家庭》通谕

一、在流离与重建之间的世界--历史背景

1952年，世界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阴影下复原。整个欧洲被战争蹂躏，数以百万计的人被迫离乡，有的是被轰炸摧毁家园的平民，有的是从集中营中获释的幸存者，也有无数因为政治变动、边界重划而被迫迁徙的家庭。

在这种人类史上罕见的大流动中，教会面临一个深刻的牧灵问题：这些漂泊的信徒该如何继续他们的信仰生活？谁来照顾他们的灵魂？他们在异乡的堂区能否找到安身之所？

庇护十二世教宗深切关注这一现实。他在1940年代末便多次公开呼吁国际社会关注难民的处境，而到了1952年，他以《Exsul Familia Nazarethana》——《纳匝肋流亡家庭》这份教宗通谕，为教会的移民牧灵打开了一条崭新的道路。

文件一开头，就以极富象征意义的方式描写那逃往埃及的圣家：“那流亡的纳匝肋家庭，是世上所有移民、难民与流亡者的榜样与安慰。”

这句话，正揭示了整份文件的灵魂——移民不是社会的边缘群体，而是福音故事的一部分。

二、文献的地位与意义：现代移民教义的起点

这份文件在教会历史上被称为“现代天主教移民教义的宪章”（the Magna Carta of the Church’s teaching on migration）。它是教会首次以系统、神学与牧灵相结合的方式，对移民与难民问题发表正式教导。

过去，教会对移民的关怀多属慈善性质——提供食物、衣物、庇护与临时救济。然而，《纳匝肋流亡家庭》让教会认识到：“迁徙不只是社会问题，而是信仰与救恩史中的一部分。”

文件明确指出，移民的经验关乎人的尊严、关乎信仰的延续，也关乎教会的共融。因此，移民不应仅被视为“需要帮助的可怜人”，而是“基督身体的成员”“信仰旅途的同行者”。

在这一意义上，这份文件不仅回应了20世纪中叶的社会危机，也为日后教会的社会训导奠定了基础。从《民族发展》（1967）、《教会在现代世界的牧职宪章》（1965），直到《基督对移民的爱》（2004）与《众位弟兄》（2020），都可以看见《纳匝肋流亡家庭》的神学继承的血脉。

三、该通谕中神学核心思想：圣家的脚步，就是人类的脚步

1. 圣家的流亡经验：救恩史的象征

庇护十二世以圣家的逃亡为出发点——玛利亚、若瑟和幼年的耶稣，为了逃避黑落德的迫害，离开家乡，成为异国的客旅。教宗指出，这不是一段悲惨的插曲，而是天主计划中的一部分。
    天主子亲自经历了被迫迁徙的痛苦，祂因此与所有流亡者、难民和移民结为弟兄。因此，移民者的生活并非脱离信仰的边缘，而是福音化的场所。他们在异乡的奋斗、孤独与盼望，正映照出教会“朝圣之民”的身份——我们所有人都是在世上的客旅，走向天乡的旅人。“教会本身是一群行走的子民，在世界各地寻找天国的家园。”

2. 人类尊严：超越国界与身份

文件重申，每一个人——无论其国籍、种族或经济状况——都拥有天主赋予的尊严。移民不应被当作劳动力或社会负担，而应被视为有灵魂、有尊严的弟兄姊妹。在当时的国际局势中，这是一项极为大胆的教导。要知道，《难民地位公约》也是1951年才刚通过，全球仍普遍缺乏对移民权利的认识。教会在此率先宣示：接纳移民是信仰的责任，不只是政治的义务。

3. 普世共融：教会无国界

庇护十二世在文件中提出一个深刻的教会论观念：“移民并非外人，而是基督身体的一部分。”这句话意味着：地方教会不只是照顾“本地人”的社群，而应成为普世教会共融的见证。移民带来了语言、文化与信仰表达的多样性，但这不是分裂的威胁，而是圣神所赐的丰富。

这思想后来成为“跨文化教会”（intercultural Church）神学的种子——
一个由不同民族、文化和语言共同组成，却在信仰中合一的教会。

四、牧灵与制度层面的创新：从慈善到结构

《纳匝肋流亡家庭》不仅是一份神学反思，也是一份具体的行动蓝图。教宗清楚指出，若要真正关怀移民，就必须在制度上给予支持。

1. 建立全球性的移民牧灵体系

文件要求，各国主教团设立移民事务办公室，专责协调移民的牧灵与社会服务。由圣座成立宗座移民委员会（后来的“宗座移民与旅游委员会”），负责全球指导与协调。鼓励设立“移民司铎”或“外侨牧者”，使用移民的母语陪伴他们。

这种制度化的安排，使移民关怀从零散的慈善行动，转变为教会持续性的牧职工作。

2. 关注移民家庭与第二代

文件也强调，移民的挑战不只在于经济适应，更在于信仰与家庭的延续。
许多移民的孩子在异质文化中成长，若缺乏教会的陪伴，容易失去宗教根基。
因此，教会被呼召成为“移民的家”，提供信仰教育、社群支持与文化尊重。

3. 倡导国际合作

庇护十二世超越国界，呼吁各国政府以正义与合作的精神面对移民问题。他指出：“人类的团结高于政治的分界。”这种全球伦理视野，为后来联合国及天主教社会教义的对话奠定基础。

五、当代的启示与影响：教会仍在路上

70多年过去了，《纳匝肋流亡家庭》的精神依然鲜活。在今日全球移民人数超过3亿、难民超过1亿的时代，庇护十二世的教导显得愈加先知性。

1. 对后续文件的启发

     1969年的《对移民的牧者关怀》与2004年的《基督对移民的爱》都直接承袭其思想。方济各教宗更在《众位弟兄》（ 2020）中重申：“每个移民的面容，都是基督的面容”。当代教会的“欢迎、保护、促进、融入”四大原则，就是对《纳匝肋流亡家庭》的现代诠释。

2. 牧灵与社会行动的榜样

在世界各地，许多教区和修会仍以这份文件为灵感：在意大利、菲律宾、墨西哥与美国，有专为移民开设的堂区与中心；在非洲与中东，教会机构为难民提供教育与医疗；在香港、台北、首尔等地，也有以庇护十二世精神创立的移民牧灵中心。

这些行动正延续着当年那位教宗的呼召——让每一个流浪的灵魂，在教会中找到家。

3. 信仰生活的启发

对一般信友而言，这份文件提醒我们：我们每个人都是天主计划中的“旅人”。没有人是永久的外乡人，也没有人是完全的主人；我们都是在这地上的朝圣者，共同走向天国的家园。接纳他者，不只是社会德行，而是信仰的见证。
因为在每一个被迫迁徙的身影里，我们都能看见那位带着玛利亚与若瑟逃亡的婴孩耶稣。

六、结语：教会的家门，永远向外打开

《纳匝肋流亡家庭》以圣家的脚步提醒我们：信仰的根本，不在于固定的土地，而在于那位与我们同行的主。教会若要忠于她的身份，就必须成为一个“在路上的教会”——懂得离开舒适区，去迎向那些在路上的人。

庇护十二世写下这份文件时，也许未曾预见今日全球化的迁徙潮，但他早已指出：“移民是人类命运的一部分，而天主在人的流动中，继续书写祂的救恩历史。”在这个意义上，《纳匝肋流亡家庭》不仅是一份1952年的文件，更是一面镜子，让我们看见——每一个异乡人，都是天主所爱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