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钥启真光:论历史与神学两把钥匙在天主教研究中的互释性
2025-09-29 09:13:46 作者:魏生辉神父
今天,我们共同探讨一个贯穿天主教研究核心的方法论命题:我们应如何理解并研究天主教?是将其视为一个在历史长河中沉浮起落的社会性机构,还是将其看作一个致力于传承神圣真理的神学思想体系?我的观点是,若将天主教研究比作一扇蕴含无尽智慧的大门,那么历史与神学,正是开启这扇大门的双重钥匙。 二者并非彼此割裂的学科,而是在一种深刻的“互释循环”中,共同构成了我们理解天主教的全幅图景。缺少任何一把钥匙,我们都将只能在门外徘徊,无法窥见其堂奥。
一、第一把钥匙:历史——神学在时间中的实验室
首先,让我们拿起第一把钥匙:历史。历史基本功能是关心“发生了什么”,着重于事件、文献、文化脉络、因果链条的探究。
历史研究为我们提供了天主教信仰具体、有形、可经验的维度。它告诉我们,信仰并非悬浮于真空中的抽象观念,而是“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若1:14),并由此进入了人类具体的时间与空间。神学的发展,绝非一群神学家在象牙塔中进行的纯粹思辨,而是在历史的“实验室”中,应对具体挑战、回应具体问题而锤炼出来的。
让我们看几个鲜明的例子:
1)教义的形成: 公元四、五世纪,关于基督神人二性的激烈论战——如亚略异端与亚大纳削的正统之争,或者加采东大公会议(451)的定义——其背景是罗马帝国的政治格局、不同学派的文化传统以及教会内部权力结构的复杂互动。我们只有了解了当时亚历山大与安提约基两个神学学派的竞争、帝国皇帝的政治干预,才能真正理解“位格合一”这样一个高度抽象的神学术语,其背后所蕴含的历史紧迫性与现实关怀。
2)制度的演变: 今天我们看到高度中央集权的教宗制,但其历史形态并非一成不变。从罗马主教首席权(Primacy)的初步显现,到中世纪教宗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权力博弈,再到“阿维尼翁之囚”和西方大分裂带来的巨大危机,最后到梵蒂冈第一次大公会议对“教宗永无谬误”信理的定义——这一整套架构,是在近两千年的政治冲突、文化变迁和制度实践中逐步演化和明晰化的。历史是这部剧的舞台,神学教义则是主旋律的各种演绎,其台词和角色深受舞台布景和剧情发展的影响。
因此,历史研究这把钥匙,防止了神学沦为飘忽的玄学。它将教义、礼仪、法典放回其产生的具体土壤中,让我们看到神学是如何在冲突、挣扎,甚至错误中被锻造、被检验、被澄清的。历史是神学的肉身。
二、第二把钥匙:神学——历史经验的灵魂与罗盘
然而,如果我们仅仅持有历史这把钥匙,研究将走向另一个极端。一部纯粹世俗化的天主教历史,可以将其完全解释为权力斗争、经济利益、社会控制的产物,这无疑是一种教条的“还原主义”,忽略了信徒最核心的体验和信仰的内在动力。
这时,我们就必须启用第二把钥匙:神学。神学所关心:“这些事件的意义是什么”,着重于启示、信仰、救赎、以及人与天主的关系。
神学为看似杂乱无章的历史事件提供了意义框架和解释的罗盘。天主教徒相信,历史并非偶然事件的堆积,而是在天主救赎计划引领下的、有方向的旅程。神学,正是解读这一神圣计划的“密码本”。
1)解读事件的内在逻辑: 例如,我们如何理解“十字军东征”?若仅从封建扩张、经济掠夺或政治阴谋的角度分析,我们无法完全解释为何成千上万的普通信徒会甘愿背负十字架,踏上九死一生的征途。唯有引入“朝圣”、“补赎”、“圣战”等当时的神学观念,我们才能理解驱动这一历史巨轮的内在信仰动力——无论这种动力在今天看来是多么值得批判。
2)提供评判的准则: 历史研究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而神学则帮助我们思考“为什么会发生”以及“它应当如何”。教会历史上不乏黑暗篇章,如宗教裁判所或某些教职人员的腐败。研究它们,离不开历史考证。但若要真正从中汲取教训,进行反省,就必须借助神学提供的真理准则:福音的教导、爱的诫命、教会的圣洁性等。神学为我们提供了批判历史的立场和进行自我革新的依据。特利腾大公会议的改革、第二次梵蒂冈大公会议的现代化,都是神学精神对历史困境的回应和纠正。
比如看旧约《圣经》中以色列出埃及大事件。从历史角度,可能是一群民族从埃及脱离并定居迦南的过程。但从神学角度来反思是天主拯救选民、显明祂信实与大能的行动。两者相互关联:若没有历史,神学叙事失去可信度;若没有神学,历史只是一段民族迁徙史。
因此,神学这把钥匙,防止历史研究沦为冰冷的事实汇编。它为历史注入了灵魂,让我们看到事件背后的信仰追求、灵性挣扎和对终极意义的探寻。神学是历史的灵魂。
三、双钥共鸣:在“互释循环”中走向深入
真正富有成效的研究,在于让这两把钥匙产生“共鸣”,使其进入一种“互释循环”。
为何说历史和神学是互为钥匙?
1)历史是神学的地基:基督宗教特别强调“道成肉身”和“历史性事件”:耶稣的受死与复活不是纯粹的理念,而是历史中真实发生的事。若无历史作为根基,神学容易沦为抽象哲理。历史在信仰中,不只是人类社会的编年,而是承载“救恩史”。天主在历史中逐步启示自己,并在基督耶稣内达到圆满。历史侧重于天主的外在工程。
2)神学是历史的镜像:单纯的历史学家可以研究古代以色列的社会制度,或罗马帝国的政治制度,但只有在神学的光照下,这些历史才被理解为“救赎历史”。神学提供历史的诠释框架,赋予事件超越的意义。神学是信仰的理性探究,是对启示的理解、反思与诠释。它不是脱离现实的抽象,而是植根于天主在历史中所行的作为。神学侧重表达天主的内在本质,以及人类对(about)天主的认识和与(with)天主的关系。
3)互为校正与成全:历史提醒神学不要漂浮于象征与理念而失去“事实”根基。神学提醒历史不要把事件看作无意义的偶然,而忽略其中的启示维度,以及“共时—历时—超时”的三维幅度。第一、历史是神学的基础。《天主教教理》强调,天主的启示“在历史中逐步展开,并在基督里达到圆满”(参 天主教教理 65-67)。没有具体的历史事件,神学就失去根基,只剩空洞的理念。例如:圣言成了血肉(若 1:14),若不是真的在历史中发生,道成肉身的信仰就成为神话,而非救恩事实。第二,神学是历史的诠释。历史事件本身需要透过信德的眼光来理解其救恩意义。没有神学,出埃及只是一段民族迁徙史;但在信仰中,它是天主救赎计划的核心行动,预表基督的逾越奥迹。神学让历史被看见为“救恩史”,而非单纯的编年。总之,历史帮助神学不至于脱离具体的事件,避免陷入虚幻的灵性化。神学帮助历史不至于把事件看作纯粹偶然,避免失去超性意义。
最经典的案例莫过于对第二次梵蒂冈大公会议(1962-1965) 的研究。这是一个绝佳的历史事件,我们有会议记录、与会教长的日记、新闻报道等丰富的历史材料。若只做历史叙事,我们可以详细描述会议的筹备、各派势力的争论、最后文件的表决通过。
但若没有神学的介入,我们无法理解其真意。梵二会议的每一个决定——《礼仪宪章》允许使用本地语言、《教会宪章》强调“天主子民”的普遍性、《论教会在现代世界牧职宪章》向现代世界开放——都是基于对圣经、教父传统等核心神学源泉的重新阐释。会议本身是对“传统”并非静止不变,而是在圣神引导下活态传承的这一神学理念的极致体现。
反之,梵二会议的神学精神,又在会议结束后的近六十年历史中得到了活生生的体现和实践。它引发了激烈的争论、导致了传统派的分裂、推动了普世对话与本地化神学的发展。其神学理念的真实含义和影响,必须在这些具体的历史后果中得到不断的反思和澄清。
历史提供了“其然”,神学解释了“其所以然”,而二者的互动则共同揭示了“其未尽然”与“其应然”。从哲学层面的说法可以说:历史提供了事件的事实性,而神学提供则凸显事件的意义性。我们信仰的理解往往需要两者的交织。若只要历史,信仰会贫乏;若只要神学,信仰会失根。
四、结论:走向一种综合的研究方法
在天主教研究这座宏伟的宫殿前,我们既是历史的侦探,也是神学的诠释者。只做历史学家,我们或会失去洞见;只做神学家,我们或会脱离现实。比如:针对耶稣的复活这一历史而有逾越的大事件。在其历史面向是叙述门徒经历了某种事件,使他们彻底改变并勇敢作见证。复活显现首先是历史经验的记述;复活宣讲则是神学反省的结果。但从神学面向去阐释,那是天主使耶稣从死里复活,战胜死亡的神圣行动。两者互为诠释的钥匙。神学把复活看作是超越历史的事实:是圣三共同的行动。
因此,我倡议一种综合的研究方法:当我们研究一条信理时,务必追问其历史缘起与背景。当我们分析一个历史事件时,务必探寻其背后的神学动机与逻辑。让历史与神学持续对话,让事实与意义相互叩问。唯有同时握紧这两把钥匙,我们才能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让真理的光芒同时照亮历史的尘埃与思想的深邃,从而对天主教这一人类文明中极其独特而又历久弥新的现象,获得一种整全、深入且富有生命力的理解。
总之,历史与神学就像两把钥匙:历史之钥打开“事实”之门,让我们承认天主真实介入人类历史。神学之钥打开“意义”之门,让我们明白这些事实关乎救恩。两者合起来,才能开启天主教“救恩史”的完整理解。正如梵二《启示宪章》(Dei Verbum)所说:天主“在历史事件和言语中行动”,而教会的神学使命,就是在信仰中读懂这历史,认出其中的天主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