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编：骆驼祥子

祥子听白房子里的其他女人说小福子上吊了，就在旁边的树林里，让祥子自己去给他收尸，显然老鸨认为祥子是小福子的男人。

祥子到了树林里一看，树下挂着一具尸体，祥子脑子嗡地一声，一片空白，他丧失了思考能力，只是本能地跑到了尸体下面，他想把尸体抱下来，可是尸体挂的太高了，祥子使劲也不能把她从头套上取下来，这时候死人的脚碰到了祥子的脸，祥子看到了一双精美的绣花鞋，他本能的摸了一把脸。

不对，小福子的脚不是这样的，她长期干活，总是穿着破烂的鞋，祥子向上看了一眼。

黑暗中，那张脸虽然看不清楚，却明显不是小福子的脸，小福子的头小一些，更何况上吊的女人披散着头发，而那头发是新式的波浪卷，据说是洋人理发店才能卷出来的。

祥子被吓了一跳，立刻松开了手，往后推了一步，可是尸体上吊用的带子断了，咚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祥子又呼吸了几口，向前仔细看了看，是一个不认识的女人。

祥子松了口气，大步走了，甚至跑了起来，他的心里出现了一丝希望，像一团火一样在胸口燃烧着。

祥子继续到曹先生家拉车，他告诉太太，小福子丢了。太太上街又找了一位帮忙的女佣人。

有一次，曹先生派祥子去接一个人到家里吃饭，地址在西城区前门大街，是一位外国传教士。祥子并不了解传教士，在他想来就是西洋的和尚或者道士吧，虽然他平时总是在街上碰到穿着整齐的上等车夫，拉着洋人得意洋洋地跑着，去往玉泉山、颐和园或者西山，仿佛比其他车夫高人一等，但是自己并未有机会拉过洋人，这次可以真正接触一下洋人了。

据车夫们口口相传，洋人是很坏的，他们在中国的大街上看到没有爹娘的孩子就带回了家，然后做坏事害死孩子，有时候老人和妇女也要，是很恐怖的一些野蛮人。

祥子这样想着，可是又觉得既然是曹先生让他拉，更何况曹先生说只是一个洋人，洋人要是敢有什么不规矩的行为，祥子对自己年轻的身体和拳头还是有信心的，虽然如此，祥子还是在车衣袋里准备了一截铁棍，这是他在路上捡到的。

祥子跑到了西城区，发现那里有一座西洋教堂，很是宏伟，在祥子看来，洋人的想法果然和国人不一样，盖房子也不一样，古朴华丽，是祥子的认知难以理解的。

一个穿着西洋服装的外国人站在门口，像是在等人的样子。

祥子跑过去，洋人就说：“泥是曹先生家的祥子吧？”祥子第一次接触洋人，心理上不免有些新鲜感，可是他本不善言辞，只是咧嘴笑了一下，从洋人的表情看来，是没有危险的。

祥子拉着洋人回了家，下车后，洋人居然拐着撇脚的中国话说：“歇歇泥，祥子先生。”祥子本想笑一下洋人奇怪的口音，可是当听到“祥子先生”几个字的时候，头皮发麻。

祥子生活在世界上二十多年，从未有人叫他先生，在他的意识中，先生本是那些教书的，在各种学校里工作穿着长袖衫或者西洋服装的高级人，以前在村里的，给地主家儿子家教书的私塾教师，也是叫先生，祥子一个拉车的，怎么能叫做先生呢？被人叫做先生总是好事，祥子的心中感觉又更加敬重曹先生了，曹先生的朋友也和别人不一样，尽管是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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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每过一段时间，祥子就会拉洋人来曹先生家里。

这位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总是很和气的样子，胸口带着一个十字架银光闪闪，有时候会穿着一个黑长袍，手里夹着一个包，里面装着什么东西。祥子现在觉得，这个洋人和车夫们口口相传的坏人是不一样的。

腊月的时候北京的天气已经很冷了，曹太太穿上好看的外衣带着小少爷，让祥子将她拉到那所教堂去。祥子到教堂才发现好像有什么节日，许许多多穿着体面的外国人和中国人进进出出，教堂门口的一棵杉树被装饰的很漂亮，树顶上有一颗星星，树上挂着彩色的小灯和铃铛，还有五颜六色的球、雪花，教堂的围墙上插着各色彩色旗帜，教堂里面的灯都亮了，明亮辉煌的样子。

祥子将曹太太拉到教堂门口就停下来，准备蜷缩在避风处待一会儿。

可是曹太太刚迈开步子，洋人传教士就非常热情招呼她，让祥子十分惊讶的是，传教士也招呼他进去，仿佛也是客人似的。

祥子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看着曹太太请求她的指示，曹太太笑盈盈地点点头，祥子跟在后面，和他们一起进入到了这所自己以前不敢踏入的地方。

祥子睁大眼睛，像做梦一样来到了这个他以为的富人区，发现教堂里面实际上只是一个很大的空屋子，但是穹顶有几丈高，上面用各种色彩的画和图案装饰着，非常庄严，墙壁洁白，挂着一些外国人的画像，玻璃也是画拼装的，同样是画的各种外国人，也有牛羊和农村的风景。

远处的台子上面，像是挂着神像，可是洋人的神像和祥子在庙里看到的玉皇大帝不一样，他没有穿着华丽的衣服，只是腰间围着一块白布，被钉在木头上，血还从手掌和脚面处留下来，让祥子心里一惊。

祥子的眼睛和大脑被这大量的信息冲击的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木木的呆在那里。

很长一段时间，祥子反应不过来，她看见许多人坐在整齐的红漆凳子上，有一些人跪在那里，虔诚的样子像在礼佛。一个年轻的男子走过来，热情地对祥子说：“圣诞节快乐，今天是上帝之子耶稣诞生的节日，欢迎来教堂。”祥子发现这是一个和自己同龄的年轻中国人，他毫不介意地站在祥子旁边，尽管他看起来穿着整洁，不像是出力气的下等人。

年轻人热情地向祥子讲解了教堂里的各种知识，画像是耶稣，窗户上是耶稣的故事，那位洋人是本堂神父，负责为大家服务，所有的人人人平等，大家都是天父的子民……

让祥子脑袋嗡一声的是，他们举行某种仪式的时候，旁边的陌生人突然转过身，要和他握手，继而和旁边的人握手，祥子一时窘迫地不知如何是好，机械地伸出了自己的手，周围的几个人居然都和他握手，祥子缩回手，觉得自己握车把的手太脏了，是不是让别人厌恶。

可是没有一个人在乎他的窘迫，大家只是很友好的笑笑。

曹太太走的时候，祥子照旧拉车，那个被叫做神父的外国人给了祥子一个小盒子，居然用好看的纸包装着，祥子拿回家，发现里面是一些制作精美的点心，还有一枚小小的十字架，上面依然是那个赤身的外国人，手和脚被钉在十字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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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太太常常去教堂，祥子也会在教堂里等着她，祥子越来越喜欢这里，因为他发现这里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这里的人都很友好，不在乎他的穿着，也没有人驱赶他出去，在冬天教堂里当然还是很温暖的。

后来曹先生和太太要搬家去别处了，祥子又变成了一个拉散活儿的车夫。

一天，祥子将车子放在了教堂门口，手插在袖筒里，在寒风中等着顾客。没有人来让他拉车，天渐渐阴沉下来，飘起了沙子似的雪粒，凉风钻进他的袖口，使他像被凉水泼了一样不由地打了个哆嗦。祥子摇摇头，雪粒撒在他身上，融化在他冻得麻木的脖子里。

祥子茫然地看着四周，风使劲摇晃着冬天的树木枝丫，店铺的布幌子也在胡乱地翻卷着，破旧的房屋上不时掉下一片片旧瓦，一个个缩着脖子的人时不时地快速跑过。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是那位洋神父。

他穿着厚厚的黑色棉袄，戴着中国人才戴的瓜皮帽，他走近祥子，依然用那奇怪的腔调请祥子去屋里坐坐。

祥子太冷了，顾不得想许多其他，跟着神父进入了教堂旁边的一间房子，这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个很大的书架，上面放满了书，还有一张桌子和一条长凳，地上放着一个普通的取暖炉子。

原来这是神父的住处，神父让祥子坐下，他去拿东西，祥子一个人留在神父的屋子里，不敢乱动。

神父给祥子拿来了几个烤红薯，麻纸包着，热腾腾的，让祥子吃。

祥子顾不得多思考，几口就吞下去了，神父居然给他端来了一杯水，祥子突然忍不住鼻子抽搐了一下。

自从父母死去之后，从未有人给自己端来一杯温水，祥子想到自己被推下山的第一辆车，想到被侦探砸碎的存钱瓦罐，想到虎妞的死去，她泼辣而骄横的脸，想到小福子泪眼汪汪的样子，想到老马的死去和自己在风雨中奔跑的艰辛，祥子像小孩子一样哇哇地哭起来。

就那样一个健壮勤劳像一棵不善言辞的树一般的祥子，那个饱经风霜的祥子，在一杯温水面前，泣不成声。

那天，祥子没有拉车，他讲了很多很多的话，从很小的时候说起，讲到了他的苦难和失望，迷惑和不解，那位热情温暖的洋人神父，就像一个慈祥的老父亲，一直认真地聆听着，眼神圣洁而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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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子在庄严神圣的教堂里，接受了神父的洗礼，他成了一个天主教徒。

他还是去拉车，在街上奔波求得一个铜钱维持生活，但是他的心里充满了阳光，他振作起来，像十年前一样有力地奔跑着。北京的大街上，依然是那么美好，卖糖葫芦的人和买风筝的人正在大声地吆喝着，人多的地方，喊声、骂声、喇叭声、笑声混杂着祥子的喘气声，祥子依然像那条瘦长的大鱼，随浪欢跃在人群中，阳光暖洋洋的，令人喜爱的春天来了。

一天，洋神父要祥子将他拉到很远的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个老妇人需要看顾。

祥子带着神父，跑过了一个又一个巷子口，拐到了一个修女院。

祥子跟着神父，也进门去看望那个年老的妇人。他的脸上，不再有羞涩和恐慌，而出现了一种和善的自信。

一个年轻的妇人，推着一位白发苍苍的外国老妇人出来了，老妇人看起来有九十岁了，脸上的老年斑像扬场的秕谷洒在脸上。当看到年轻的妇人时，祥子的喉结上下蠕动了一下，他呆在原地，像一尊石像。

那个推着轮椅的年轻妇人，穿着整齐的灰色短衫，系着围裙，头发往后梳成一个发髻，她的眼神温柔而吃惊，呆呆地看着祥子。

祥子的眼睛停在妇人身上，一点儿也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小福子”祥子小声说。

年轻妇人的眼眶中滴下泪珠来，一串一串，像圣像王冠上的珍珠一样，她说不出来一句话，任凭泪水一直流一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