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皈依
2023-08-21 11:18:08 作者:罗晓平 来源:信德网
我的家乡在雄伟的秦岭北麓,美丽的太白山下的一个山谷,名叫井索沟。
在半山腰上,有一个很长的大平台,是从山谷里面自然延伸出来的。在这里自古住着大约20多户人家,大多都姓罗,家乡人们叫它罗家台。罗家台向南大约3里路的更高的半山腰上,自古有一座圣母无染原罪圣堂,那里是一个自然村庄,家乡人称为上井索,在教堂的院子里,有一个小学,爸爸小时候在那里上过2年小学,一直到70年代末期,才撤销了这个小学;罗家台下面大约2里远的山谷的出口处,有一座耶稣君王堂,这里也是一个自然村庄,称为下井索。这是一个山清水秀,充满灵气的山谷。
在这个山谷里,有浓浓的天主教氛围,百分之七十的人们信仰天主教。至于天主教何时传进这个山谷,有人说是清朝乾隆年间教难时,有人逃难来到这里,传播了天主教,我也没有详细考证。在这个幽静的山谷中,生活着大约有五、六百位圣善的、虔诚的教友,在正常情况下,不管有没有神父来,他们都会主动在主日天罢工,在教堂钟声召唤下,聚在两座圣堂里,早晨公念玫瑰经,下午公念苦路经。悠扬的祈祷声,荡漾在这个幽静的山谷,冉冉飘向遥远的天际。
现在的上井索圣母无染原罪堂
现在的下井索耶稣君王堂
有两件事情我到现在都没有弄明白,为何在一个相距很近的山谷中,盖了两座教堂?我们罗家是一大家,我的爷爷奶奶为何不信仰天主教?而别的罗家爷爷和奶奶们,都是非常虔诚的天主教教友。
我没有见过我的爷爷和奶奶,据妈妈告诉我,是在爷爷和奶奶病重的时候,别人介绍她认识了在县上公安局工作的父亲,她匆忙来到了我们罗家。为了照顾两位患有重病的病人,劝他们领洗进教,才嫁给爸爸。我有时候怀疑她这样说的诚实性。父亲年轻的时候,从他的照片上看得出来,长得很帅气,而且有很好的社会地位。妈妈的目的也达到了,两位老人在她的照顾下,领洗进教,平安离开了这个世界。她也成为这个家里的女主人,养育了7个孩子,除过一位男孩9岁夭折外,别的6位,都很幸福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让妈妈一生最头痛的是爸爸,爸爸没有领洗进教,直到他生命的暮年,才皈依了天主。爸爸是罗氏家族最后一位领洗进教皈依天主的人。这条皈依的路相当长……如果这算他的慕道期的话,这个慕道期长达50年有余。
爸爸叫罗克明,生于1935年12月4日,病逝于2014年元月18日。我记得很清楚,是在圣保禄归化日那天为他举行的殡葬礼仪。安葬他那天,参与他葬礼的人很多,人山人海,有教内的教友们,也有教外的朋友们。神父修女来得很多,大约50多位神父,20多位修女;政府人员也来得不少,送来了许多挽联,家里里里外外,挂满了感动人的挽联。
家乡人说,在这个山谷里,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盛大的葬礼,没有人享受过这么大的哀荣。我后来反省到,这个葬礼,也反映了爸爸一生走过的路,也反映了他的人品道德。村里人们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他的尊重。
我上中学后,对我们家的历史很感兴趣,有时晚上和爸爸睡在一个炕上,或者在美丽的夏天夜晚,房子里面太热,我和爸爸铺一张席子,睡在院子里。凉风习习,我边看天上的星星,边请他给我讲他小时候的故事。
据爸爸说,我们家在旧社会,相当富有,除过土地多外,而且还有远近人们羡慕的一个瓦盆厂。家里有好几孔烧窑,也雇用了许多工人,做瓦盆及烧瓦盆。但是,到了我爷爷时,爷爷和奶奶同时有了吸大烟的坏习惯,把家里吸穷了。开始卖地,后来卖房子,一步一步,家里就变穷了。我在电影上看到这些情况,比如余华的《活着》,福贵家里本来很富有,因为福贵有赌博的坏毛病,就把家里赌穷了。我们家就是爷爷奶奶吸大烟吸穷的。
后来,据说爷爷把瓦盆厂租给了一位姓赵的河南巩县人,这位赵先生很善良,他每月给我们家送几十个烧好的瓦盆,作为租金,还在生活上照顾我们衰落了的家庭,两家人关系很好,相依为命。在父亲的葬礼上,这位赵先生的女儿梅花阿姨,还来参加了父亲的葬礼。是梅花阿姨的女儿,西安保禄堂的赵萍姐妹,带她妈妈来的,她妈妈很希望来她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看看。她都没有意识到,安葬的人,就是她小时候她们东家的儿子。我后来也没有问梅花阿姨,她小时候认识不认识我父亲。
我父亲说,当他大约12岁的时候,就辍学了,背着瓦盆,走村串乡,靠卖瓦盆买点别人做好的挂面,维持家里的生计。有时,还要给爷爷奶奶买大烟。难怪爸爸好像不很喜欢爷爷奶奶,当我们计划给爷爷奶奶立个纪念碑的时候,问他爷爷奶奶的名字,他一点都想不起来了。看完《活着》电影后,我也想,多亏爷爷奶奶抽大烟,家里提前变成了贫下中农,这样,爸爸也不会当地主家的后代了,否则,解放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说不定也会成为人民专政的对象。还是老子说得对,祸福相依啊!
爸爸也告诉我,他曾经上过两年小学,常去上小学附近的那个圣母堂里玩,也认识当时在那里牧灵的侯神父,神父对待他很和善,有时也给他一些糖果;有时过大节日,也去下井索的堂里看热闹,和教友孩子们一起学习圣歌。但是,爷爷奶奶因为不信仰天主教,不许他去教堂,说那里的人都信的是外国神,不是我们中国神。有时爷爷奶奶也带他去附近的庙里拜菩萨、关公等神明。但是他心里还是觉得天主教圣堂好,干干净净,神父修女对人很和善。况且,罗家一大家近百人,都信天主教,只有我们这门子不信仰天主教,在心理上,感到很别扭。
在爸爸少年时代的神明观念中,我分析出,由于大环境的影响,在他心里,还是倾向于天主教,对中国的民间宗教,他好像不怎么感兴趣。这可以说,是他皈依天主教的初步萌芽。自然文化环境,对于一个人认识信仰很重要。
爸爸青年时代,正值新中国诞生初期。到处一片喜气洋洋,人们用期待的目光,欢迎这个新时代地到来,希望新社会给人们带来新的希望与幸福。就像当时许多进步青年一样,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投身革命,投身新中国的建设,父亲也一样。当朝鲜战火燃起的时候,父亲没有和爷爷奶奶商量,就报名参加了志愿军,准备走上朝鲜战场,保家卫国。在眉县集中军训一段时间后,就在部队准备出发前夕,爷爷奶奶病重的消息传来了,爸爸如实告诉了领导,说他是家里的独苗,爷爷奶奶就他一个孩子,现在病重了。部队领导做出了非常人性化的决定,让他留在地方部队,做保卫工作,这样他可以抽时间回家照顾爷爷奶奶。
后来爸爸在眉县公安局工作了十几年。据父亲后来告诉我,他曾经先后给眉县几位县长做过保卫工作。这几位领导对他帮助很大,帮助他学习文化课,帮助他学习许多国家政治方面的大事情;特别是这些老干部,认真办事,勤勤恳恳为人民服务的工作作风,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后来能够在我们村里当大约25年村长等要职,可能与他从这些老领导身上学习到的经验等有很大的关系。我们家里有一些父亲留下来的书籍,不是很多,都是关于《毛泽东选集》及马克斯、恩格斯、列宁等人物的著作,还有一套《鲁迅全集》。还有他用过的几个笔记本,是他开会时的会议记录及写的一些学习心得。从这些资料中,我感觉到父亲的文化水平,通过自学,能达到初中前期水平,但他做人处事的智慧,远远超过了他的文化知识。他那时候的思想,可能在这些书籍及文化环境影响下,有很强的唯物史观,是一位无神论者。他后来也曾经告诉过我,他认为,人死如灯灭,人没有灵魂。
六十年代初期,他下放回到家乡,一直在村委工作,做过不同职务的村干部。在文革期间,也被打倒,受到很多迫害。文革后,他又回到村委工作,一直工作到六十多岁,才回到家里,开始安度晚年,做一些体力范围内的农活。他在村上工作25年有余,是在这个村上任期时间最长的一位老领导。因为老百姓相信他,他是真正意义上的一位为人民服务者。
退休后的父亲
我们家里8口人,父母亲养活了我们一大家人。家里的日子只能达到温饱水平。别人请他办事,给他送礼,他都是严词拒绝。我记得很清楚,我有位小学同学,文化水平比较低,想要到西藏去当兵,半夜来到我家,拿一瓶西凤酒来找我,托我告诉父亲。我告诉了我父亲,父亲让我把这瓶酒退还给我那位同学,后来爸爸帮助他去西藏当兵。他也有出息,后来还当上大官,父亲有病期间,还回来看望过一次父亲。他常对我讲:“你父亲真是位好人,那个年代,能有像你父亲这样的清官,真不容易啊!”
这就是他在村上能够长久当干部的秘诀所在:不贪污受贿,公正办事,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在那个年代,中国有许多传统意义上的基层清官,我想父亲就是其中一位。所以,老百姓拥护他,爱戴他。也就是在他葬礼上,那么多村民自发来为他送葬的原因所在。他正直的人品,在伦理道德上,就是一位无名基督徒,因为他总是依据自已正直的良心,行事为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就是一位正人君子。其实,在伦理上,他早就是一位皈依者。
受到时代大潮的影响,在那个残酷的岁月中,作为一位基层干部,我相信他也昧着良心参与了迫害教会的活动,他也昧着良心参与了拆除我们家乡下井索教堂的工作。我记得很清楚,拆除我们家乡圣堂的日子,许多教友都流泪痛哭,在镇压教友的反革命批斗会上,我看到父亲坐在主席台上。
但是,在那个风雨如磐、是非颠倒的岁月,父亲从来不干涉母亲的信仰,我们生下来就秘密受洗,父亲从来不干涉。母亲从小在天主教传统的家庭里长大,信仰很坚定,培养我们的信德,每天晚上及早晨带领我们念早晚课,父亲都是比较支持的。有时他坐在我们家门口站岗放哨,怕坏人来抓把柄。只是不许我们小孩参加家乡夜晚的秘密祈祷聚会。
有一次,我听说来了神父,夜晚也跟随大人,参加了秘密聚会,参加神父做弥撒。来人很多,一个大院子,黑压压一大片,挤满了教友,一位老神父,背对我们做弥撒,很神秘。这可能是我第一次参加弥撒。奇怪,第二天就开始了搜捕活动,也有人告发我参加了,也牵连到了父亲。父亲严厉教训我,教会里面有叛徒,弥撒后的第二天就有人去村上告密,而且告密罗书记儿子也参加神父弥撒了。村上干部一听说我也去了,就告诉教会的领袖,不许神父以后来这里做弥撒,不管神父躲藏在哪里,他们也不搜查了,让他们赶紧打发神父快点走,希望别发生这事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也许是在母亲的干预下,父亲利用手中的权力,村上的迫害活动变得轻微一点,保护了许多无辜的人们。
在改革开放后,政府恢复了宗教信仰自由。在修建家乡教堂时,他积极支持修建工程,而且捐献了自己家里的钢材材料。母亲在父亲支持下,勇敢走向政府部门,向政府如实反映当地教会在过信仰生活方面所遇到的困难,慢慢帮助政府了解教会的真实情况,一步一步落实宗教政策,落实教产。
教会一步一步开放,信仰也越来越自由。在母亲耐心劝导下,在周围许多亲友恩人的帮助下,父亲为了母亲能够领受圣体等圣事,有点勉强地秘密领洗了。他开始在信仰上走向天主。我听母亲告诉我,当父亲领洗时,为他受洗的宗长风神父,听从了母亲的建议,给父亲起的圣名是保禄。那个时候,父亲还在村上担任职务,从来不公开参与教会的活动。但是,主日天早晨,当教堂有神父来做弥撒时,他鼓励我们去教堂参与弥撒。他后来离开村上领导岗位后,也是偶然去一次圣堂参与一次弥撒。在那个复杂的年代,他不管处理任何事情,都是深思熟虑,给人感到足智多谋。难怪许多村民家里有矛盾纠纷,都请父亲调解。
爸爸正式与教会密切接触,是在我开始有了圣召的想法后。我修道前,曾经征求过爸爸的意见,爸爸很为难的告诉我:“也好,是条正确的道路,这条路也适合你走。”我心里清楚知道,他不希望我去修道当神父,他也请舅舅乔森为我安排好了教书工作。那个年代,有份工作,而且是中学老师的位置,相当不容易。但是,他尊重我的选择,那个时候,我都20多岁了,也长大了,有了自己的选择能力。我去修道院开始读书,离开时,爸爸送我一块延安牌手表,我一直注意保存着,戴在手上。一直到了我圣神父第四年,有一天,突然找不见了。那块手表陪伴我近乎10年。
我进了修道院后,听别人说,父亲开始进家乡的教堂参与弥撒,而且几乎每个主日天都去。而且开始认真学习教会的道理,学会了许多常用的经文。如果家乡的教堂没有弥撒,有时也会去附近的圣堂参与弥撒。假期我回到家里,看到他有时和母亲一起祈祷。母亲的祈祷时间每次都很长。我更多看到他自己睡前认真做祈祷的神态,很真诚!我看后,很感动。有时候,他也会问我一些他不太明白的教会的道理,我会耐心给他解释。
我圣神父后,有时鼓励他去办神功。他说神功架在祭台旁边,他去时总感觉到很不方便。他要求我听他的神功,我有点犹豫,但是还是答应了他。有时过春节,我回到家里,他总会给我200元,请我给爷爷奶奶做台追思弥撒。我也知道,这是他信仰成熟后的自然表达。我是他的儿子,这个时候,他常常把我当作一位神父看待。我总觉得,他比母亲还有信德,母亲有时拿我当作出气筒子,我回到家里,总给我发脾气。爸爸很少很少给我发脾气,特别是我圣神父后。
我后来给爸爸“索阅”了信德报,他每期都会认真看。而且告诉我,特别喜欢看我写的文章,鼓励我多写,别写得太复杂,太难懂。中国教友,大多都在乡村,文化水平不是很高,如果他都看不懂,看懂的人不是很多。这对我后来的文风形成,有很大的影响。
爸爸也进入了人生的最后阶段,当他78周岁那年夏天,他看起来身体还比较好。他告诉我,希望我能开车带他去一次周至教区的圣母山朝圣,他从来没有去过那里,我很感动。我和外甥女张莹、外甥祺祺及罗家的另一位叔父,一起去圣母山朝圣。
作者与父亲及叔父在登山路上
在登圣母山路上,父亲与外孙女张莹及叔父在半路休息
这是我第一次陪父亲出远门,也是最后一次,而且下山后,在附近餐厅吃了一顿大餐,这是我第一次请父亲吃大餐,也是最后一次。那天我在圣母山上为他们做弥撒,我在祭台上看到父亲整个弥撒中,都紧紧掬着双手,很虔诚。我从心里想到,父亲在信仰上真正皈依天主了。他的心在天主那里。我心里想,希望明年抽时间带爸爸妈妈能够去上海佘山,我修道读书的地方朝圣。
就在我们从圣母山回来后没有几天,父亲就突发脑溢血,完全瘫痪了。
这样,在病床上整整瘫痪两年多,做完他在人世间的痛苦补赎后,安静地回归天乡了……
父亲的遗像
2023.8.19 于 罗马 CATACOM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