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不是空谈
2011-08-01 09:51:45 作者:韩东 来源:南方周末
信仰问题不仅和虚无有关,也和痛苦有关。有人说,因为没有上帝,人们才会为所欲为。似乎信仰是约束性的,或者只是约束。我则认为,信仰和人主动的诉求有关。因为人生而痛苦,所以才有了宗教,以便让人超越世俗生活,寻求解答和安慰。
就目前中国的情况而言,没有全民性的信仰,没有法定的普及性的国教。所以有人说中国人是不信神的,似乎中国人百毒不侵。但痛苦依然存在。因此,至少对信仰的渴望是一个普遍的事实。无视这种渴望,就是无视痛苦,就是将信仰问题当成一种设计,而没有探究它的根源。也许对于知识分子来说,信仰只是填补空虚使生命升华的某种方式,但对大多数底层民众而言,信仰则是重负之下的一声呼喊。如果有人愿意真实地谈论中国人的信仰,或者谈论信仰与中国这个问题,就得从这渴望着手。
据我所知,任何高级宗教都有它的普及部分和绝对真理部分。绝对真理部分并不构成对普及部分的反动。底层民众由于文化程度和环境的限制,对宗教绝对真理部分的接触,是困难的,因此他们的信仰充满了迷信和偶像崇拜的色彩。不能因为以上原因,就断定他们毫无信仰,或者其信仰毫无意义。
马克思说过,宗教是人民的鸦片。而鸦片具有镇痛医表的功效。虽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至少能使疼痛得以缓解。人们焚香跪拜、磕头祈愿,虽然本末倒置,但这是有缘由的,也是有寄托的。总不能必死无疑,就连止痛也被禁止。倘若这样做,就是一种不假思索的残忍。信仰对绝大多数人而言的确只是安慰剂,是止疼片,但它却十分必要。在这个资本原始积累的时代,压力自上而下地转嫁,总得有消化和缓和它的地方。追求物质、成功并不是一般民众所能为之事,那是需要条件的。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具备这样的条件。在追求物质和成功并充分获取之后,其空虚的确是导向信仰的某种转机。但对广大民众而言,信仰之门从来就不在这里。身心的痛苦感受在他们那里是直接的。由于起点不一、诉求不一,导致了信仰方式和内容也大相径庭。
知识分子热衷于谈玄论道,将底层民众的信仰一概斥之为迷信,这是一种霸道,也会使信仰问题最终导向空谈和虚无飘渺的理想。
信仰绝不是理想,它是真实,既是超自然的真实,也是现实主义的真实。若无痛苦便无信仰的需要,若无身心备至的痛苦便无信仰的普及。在一个物质极大丰富的社会里,由虚无导致的信仰很可能成为一种装饰或者时髦。而这种时髦在今天我们已经有所领略。
当然,高级信仰有它的绝对真理部分。马克思除了说过宗教是人民的鸦片,还说过一句很彻底的话,这就是:宗教是无情世界里的感情。宗教是无情世界里的感情,是无爱世界里的爱。也就是说,这个世界并不出产这样的东西,它是外来的,是超自然的。而在这个世界里寻求,有条件的人寻觅到事业、爱情、实力、金钱、权力和知识,而无条件的人就只有祈祷神灵庇佑了。一概都是偶像崇拜,都是绝对真理的替代物。不同的只是,在无条件者的寻觅中,有宗教的预兆、预演,有它们的一脉相承。实际上,宗教迷信只是宗教的初级阶段。而在有条件者或在富人那里,由于满足是实打实的,只是和欲望不成正比,在所有那些世俗的偶像倒塌之后,才有可能转向信仰。富人的脚步是相对迟缓的,所需的时间更长,虽然他们的目标是明确的。而无条件的人或穷人,则直接面对,虽然信仰的对象可能是错位的,信仰方式也可能粗鄙。
有一个现象,在解放前的旧中国,信仰佛教的大多是穷人,而信仰基督的则多为富人、有身份的人或受人尊敬的人。这是因为佛教在传统中国已经本土化了,而基督教则和西方势力有关,它貌似代表着进步和时尚的方向。但今天的情况有所不同。经过共产革命,无论基督教还是佛教,都回到了一个崭新的或原始的起点。在今天,穷人信基督的多,而富人则更倾向于佛教。这是因为,基督教从根本上说乃是穷人的宗教。这和它的创始人有关,耶稣本人就是一个木匠,一个穷人,他的传道对象也基本上是穷人,他传道的方式也是讲故事(寓言),感动千万信徒的也是耶稣的生平(生与死)。而佛陀出家前乃是王子,佛经也大多是辨析式的,诉诸理性。今天很多知识分子热衷于谈禅说佛,很多影视明星、社会名流频频皈依,这应该不是偶然的。
底层民众倾向于基督,这也不是我乱说。多年以前,我曾经下放过的那个村子上的一个小姑娘来南京,问起当地的情况,她说:“我们现在信牙素。”她说的是方言,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后来突然醒悟,“牙素”乃是耶稣也。我问:“信牙素干什么?”小姑娘说:“信牙素能治病,信了病就好了。”
无独有偶,近年来我常去南京郊区转悠,看见过不少形状奇特的教堂,据说都是农民自己集资兴建的。那些教堂里香烟缭绕,人们跪拜祈福,一如寺院或者土地庙所见。
我想说的不过是,不能因为底层民众的信仰方式简陋,就可以将其一概归结为迷信,或者认为,任何宗教到了中国都会沦落为迷信。这里面至少有某种源于痛苦的对信仰的渴望,而这渴望是真实无欺的。也许我们没有国教,没有全民性的信仰,但有成就信仰的巨大能量,有它赖以存活的土壤,这是不容置疑的。
但由谁来填补空缺?
这是另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