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遗憾

    我的岳父逝世已四十余年。他走得虽平静安详，但内心却存有遗憾，而遗憾皆因于我。
    上世纪六十年代一个深秋的晚上，我送热恋中的女友回家。当走到她家门前，她手指着亮灯的窗子低声跟我说：“老父亲还没睡觉呢！”我驻足凝神看去，见窗棂上一位挑灯夜读的老者身影。“那本厚书已经看过好多年、好多遍了，现在还在看……”女友在向我解释她的老父亲。
    星移斗转，随着恋爱关系的发展，我们相互去各家已习以为常。一天的傍晚，我无意中推开她家的内室，只见她的老父亲双腿跪在床上，两手合掌举着一串珠子脸朝墙角，嘴里念念有词……我屏住呼吸，急速将门关上，周身一阵寒噤和战栗。这举止与满街“破四旧、斗牛鬼蛇神”的社会风潮形成显明反差。那晚走出她家后我俩一直默默无语，突然她停住了脚步，极严肃地对我说“那是我老父亲在做晚祷，我们一家子都信奉天主……”她要我重新审视和抉择两人之间的恋爱关系。
    女友的父亲是位医务工作者，他医术高超，技术精湛，曾医治好许多疑难杂症，解除了成千上万人的疾病痛苦。他这身过硬本领竟是教会医院潜心传授培育造就的。他的老家在山区，土地贫瘠、干旱缺水，掘土打井是他常干的活儿。因长时间在潮湿的地洞里掏土，二十几岁便患上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全身瘫软在炕上。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无钱医治，以至病情愈发严重。村里的神父闻讯后，召集教友将他送到一座教会医院医治。经过几个月尽心竭力的治疗，竟奇迹般地好起来。他下决心成为一名大夫，可却识字无多，于是他跪下一遍遍地苦求：“慈悲为怀的天主，看耶稣的苦难和功劳，可怜我穷苦无知的罪人，赐予我智慧、恒心的圣宠神恩，助佑我一生以医为德，跟随吾主基督走天国的路吧！”
    有志者事竟成。五年的时间过去了，他经历了常人匪夷所思的艰难困苦历程，终至成为一名临床实践经验丰富，还具备“信、望、爱”三德的西医大夫。
    金秋十月，我们的爱情也有了收获。新房设在一间陋室里，家具和摆设既简单又寒酸，但是我们感到无比的温馨、幸福和满足。我们靠微薄的收入生活、养育儿女、孝敬老人。我俩像一对劳瘁的飞燕，不断地为这个家衔泥垒窝。虽然我们清贫，吃的是粗茶淡饭，但夫妻恩爱，孩子活泼可爱，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但有一天，我们平静的生活突然被打乱了，岳父在他刚迈进暮年便患上了癌症， 半年后便离开了人世。
    丧事办完后，看着老父亲翻旧了的那本《圣经》，爱人悲痛不已。夜深人静，孩子们熟睡后，她把伤心的原因道了出来。原来老爷子对我俩的婚姻是不赞成的，因为他对女儿的择偶标准只有一条——必须是天主教友。非常时期准我们结婚，实是无奈之举。当听完这些，我很惊讶诧异，思忖一番之后仍大惑不解，因为平素老爷子对我是那样的信任、赏识、爱抚和体贴，我们的关系情同父子。
    十年之后，教会迎来了第二个春天。教友们像是孤儿找到了父母，潮水般地涌向教堂。我也以一个新教友的身份沐浴着天主的光辉。清晨，当天空刚露出鱼肚白我便走出家门，向着教堂的方向，遥望着教堂穹顶上那熠熠生辉的十字架走去，把一天最美好的祝福献给天主并领受天主给予的无限恩宠—— 老岳父不必再遗憾了，因为我已成为天主的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