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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振宁的“造物主”与天主教的“天主”的异同辨析


2025-10-21 10:16:02 作者:罗晓平神父


在人类探索宇宙奥秘与生命意义的漫长旅程中,“造物主”或“神”的概念始终占据着核心位置。一方是科学巨匠,以理性之光洞察物理世界的精妙秩序;另一方是古老深邃的宗教,以信仰之火点燃无数信友的精神世界。著名物理学家杨振宁先生晚年提出的“造物主观”,与作为世界第一大宗教的天主教所信奉的“天主观”,便是在此背景下两个极具代表性但又截然不同的思想体系。杨振宁的“造物主”源于对宇宙规律之美的理性敬畏,是一种非人格化、非宗教性的哲学思辨;而天主教的“天主”则是基于神圣启示的全能、全善、三位一体的人格神,是信仰与救赎的核心。二者的区别,不仅在于概念的内涵,更深刻地反映了科学与宗教在认知路径、本体论、与人类关系等多个层面的根本分野。但是两者也有相同的联系,反映人类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殊途同归。

一、本体论的分野——非人格化的“规律”与位格化的“圣三”

杨振宁的“造物主”与天主教的“天主”在本体论上存在最核心的差异:前者是非人格化的终极原理,后者则是超验的位格化存在。

(一)杨振宁的“造物主”:宇宙秩序的化身

杨振宁先生在多次访谈和演讲中明确表达了他对“造物主”的看法。他坚决否定一个具有人形或人格化形象的“上主”,当被问及是否相信造物主时,他回答:“如果你所谓的天主是一个人的形象,那我想没有;如果问有没有一个造物者,那我想是有的,因为整个世界的结构不是偶然的。”,这一观点是他作为物理学家,在深入探索宇宙基本定律后产生的深刻感悟。他常常以麦克斯韦方程组为例,赞叹其“妙不可言”,认为如此简洁、优美而又威力巨大的定律不可能是偶然形成的。

因此,杨振宁的“造物主”并非一个具有意识、情感和意志的实体。它更接近于古希腊哲学中的“逻各斯”(Logos)或中国哲学中的“道”,是宇宙内在的、统摄万物的根本规律和秩序。这个“造物主”不干预具体事务,不与人沟通,不施行审判或救赎。它就是物理定律本身,是宇宙之所以如此运行的终极原因。这种观点可以被理解为一种“科学泛神论”或“自然神论”,即“神”就内在于自然的完美秩序之中。它是一种基于理性观察和审美体验的哲学推论,而非宗教信仰。

杨振宁强调,为这个终极原因取任何名字都可以,只要不赋予其人格化的形象。他晚年坦言,随着年岁增长,面对越来越多奇妙的自然现象,年轻时的自信心减弱,对自然的敬畏感愈发深厚,这使得他对于将造物者形象化的反对动力有所降低,他将此描述为一种“宗教感”的增加。但这并非转向人格神信仰,而是一种在人类智识极限面前的谦卑与敬畏。

(二)天主教的“天主”:三位一体的神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天主教的“天主”(Deus)是一个明确的位格神,是信仰的绝对中心。根据天主教教理,天主是“创造天地万物的唯一天主”。祂不仅是宇宙的“第一因”,更是具有无限智慧、意志和爱的“至善”存在。

天主教天主观最核心、最奥秘的教义是“三位一体”(Trinitas)。即天主是独一的,但包含三个“位格”(Personae):圣父、圣子(耶稣基督)和圣神(圣神)。圣父是创造者,圣子是救赎者,圣神是圣化者。三位同尊同荣,同性同体,共同参与创造和救赎的工程。这三个位格并非神的三个不同方面或模式,而是真实、永恒共存的。因此,天主教的天主远非一个抽象的原理或冰冷的规律,而是一个充满内在生命和关系的“生活的天主”。

祂主动与人类互动,通过启示将自己展示给人类。在《旧约》中,祂与以色列人订立盟约;在《新约》中,祂的圣子耶稣基督降生成人,生活在人类中间,最终为救赎人类的罪而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并死而复活。这种“道成肉身”的教义,将天主的人格化属性推向了极致。祂是一位关爱、怜悯、甚至会“愤怒”和“妒爱”的神,祂聆听祈祷,施行奇迹,并将在末日对所有人进行审判。这种人格化的天主形象,是信徒祈祷、崇拜和建立个人关系的对象。

综上所述,杨振宁的“造物主”是宇宙内在的、非人格化的秩序,是一种“祂”(It);而天主教的天主是超越宇宙的、三位一体的位格神,是一位“祢”(Thou)。这是两者在本体论上的根本鸿沟。

二、认知路径的差异——理性推理与神圣启示

对“终极实在”的认识方式,是区分杨振宁“造物主观”与天主教“天主观”的另一条重要脉络。前者根植于科学理性和经验观察,后者则建立在超验的神圣启示之上。

(一)杨振宁的认知:从物理之美到形上敬畏

杨振宁的“造物主”观念,其认知路径是“自下而上”的。他从具体的物理现象和数学方程出发,通过理性分析和逻辑推理,感知到宇宙背后存在着一种深刻的、非偶然的秩序。他所说的“相信”,并非信仰意义上的“信”,而是一种基于现有科学证据和哲学思辨得出的高度盖然性判断。正如他所言,看到麦克斯韦方程组的精妙,使他无法相信世界的结构是偶然的。

这条路径的本质是科学探索的自然延伸。当物理学家们不断追问“为什么”——为什么是这套物理定律,为什么这些基本常数是这样的数值——他们便会触及科学本身无法回答的形而上学问题。爱因斯坦的名言“上帝不掷骰子”也表达了类似的信念,即宇宙底层存在着确定和完美的规律。这里的“天主”同样是一种对宇宙和谐秩序的探索,而非宗教意义上的神。杨振宁的“造物主”,正是这条理性探索之路通向终极实在时,所赋予那个“万物最底层原理”的名字。这种认知是开放性的,随着科学的发展可能会有新的理解,它不要求绝对的服从,而是激发持续的探索和敬畏。

(二)天主教的认知:源于启示的信德

天主教的认知路径则是“自上而下”的。对天主的认识,根本上不依赖于人的理性思辨或经验观察,尽管天主教神学也承认人可以通过观察受造物认识到造物主的存在(自然启示)。其核心和基石是“超性启示”(Supernatural Revelation),即天主主动地、超越自然地将关于祂自己和祂的救恩计划的真理,启示给人类。

这一启示主要通过两个途径传递:圣经(Sacred Scripture)和圣传(Sacred Tradition)。《圣经》被认为是天主默感的话语,而圣传则是宗徒们及他们的继承者(即教会)所传承下来的、来自耶稣基督和圣神的活生生的教导。教会的训导权(Magisterium),即教宗和与他共融的主教们,拥有解释圣经和圣传的最终权力,以确保启示的完整和准确传递。

因此,对天主的认识是一种“信德”(Faith)的行为。信德被视为一种超性的德行,是天主的恩赐,使人能够接受并服从天主所启示的真理,即使这些真理(如三位一体、耶稣死而复活)超出了人类理性的理解范围。这种认知路径要求的是“听命”与“接纳”,而非仅仅是逻辑推导。它提供的是一套完整的、封闭的真理体系和世界观,其最终解释权归于教会。

简而言之,杨振宁是通过物理世界这本“打开的书”来推断“造物主”的存在,其工具是理性和数学;天主教徒则是通过圣经和教会这本“启示的书”来认识“天主”,其核心是信德和恩宠。

三、与世界和人类关系的对比——疏离的创造者与介入的救主

基于本体论和认知路径的差异,杨振宁的“造物主”与天主教的“天主”在与世界及人类的关系上,也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图景:一是疏离与旁观,一是介入与救赎。

(一)杨振宁的“造物主”:非位格的立法者

杨振宁所说的“造物主”,在“创造”了宇宙的根本法则之后,其角色便已完成。它是一位“立法者”,而非“统治者”。这些法则一旦确立,便自行运作,宇宙万物的演化皆遵循这些内在规律。这个“造物主”对人类没有特殊的计划或关怀,它不回应祈祷,不施行神迹,也不提供道德准则。人类的出现、文明的兴衰、个体的悲欢离合,都只是在这些宏大规律作用下的自然过程。

在这个框架下,人与“造物主”的关系是单向的、认知的关系。人类通过科学研究,可以不断地“发现”和“理解”这位“造物主”所设定的规律,并利用这些规律改造世界。这种关系的顶点是对自然秩序的深刻理解和由此产生的敬畏之情,是一种智识和审美上的升华。但其中不存在双向的情感交流、道德约束或终极救赎的承诺。

(二)天主教的“天主”:慈爱的父亲与审判的主

天主教的天主观则构建了一种深刻、复杂且持续的人神关系。首先,天主是“从无中创造”(Creatio ex nihilo)的造物主,祂不仅创造了世界,还时刻以其“天主上智”(Divine Providence)维系和引导着万物的存在与发展。创造并非一次性的行为,而是一个持续的过程。

其次,天主对人类怀有特殊的爱。天主教教义认为,人是按照天主的肖像和模样受造的,拥有理性和自由意志。天主愿意与人建立一种亲密的关系,如同父亲与子女一般。然而,由于原祖亚当和厄娃的“原罪”,人类背离了天主,陷入罪恶和死亡的境地。

这便引出了天主与人类关系的核心——救赎。天主并未因人的罪而抛弃人类,反而派遣其独生子耶稣基督降生成人,通过祂的死亡和复活,战胜了罪恶与死亡,为全人类开辟了得救的道路。信徒通过洗礼加入教会,参与圣事(尤其是圣体圣事),便能与基督结合,分享祂的救恩。

最后,天主也是公义的审判者。天主教相信,在世界末日,耶稣将再次降临,对所有生者死者进行“末日审判”,善人将获得永生(天堂),恶人将遭受永罚(地狱)。

因此,在天主教信仰中,人与天主的关系是双向的、动态的、贯穿整个生命乃至死后世界的。它包括了创造与被造、爱与回应、罪与宽恕、引导与服从、审判与救赎等多个维度。这种关系不仅是认知的,更是伦理的、情感的、关乎终极命运的。

四、两种世界观的殊途同归

杨振宁的“造物主”是现代科学精神的延伸,它诞生于对物理世界深刻秩序的理性洞察与审美体验。它代表了一种高度理智化的、非人格化的、自然主义的宇宙观。它肯定了宇宙的可理解性和规律性,激发人们以科学的方式不断探索,最终在自然的壮丽和精妙面前,保持一种谦卑的敬畏。这是一种属于科学家的“宗教情怀”,其本质是对真与美的追求。

天主教的“天主”则是启示宗教的基石,它源于古老的信仰传承和深刻的神学构建。它代表了一种超自然主义的世界观,其核心是一个全能、全善、三位一体、并深切关怀人类命运的位格神。它为信徒提供了完整的生命意义框架、道德伦理准则以及关于罪、苦难和死亡的终极答案——救赎与永生。这种信仰要求信徒全身心的投入,通过祈祷、礼仪和爱德行动,与这位活生生的天主建立个人关系。

二者的区别,是科学求“真”(探寻客观规律)与宗教求“善”和“终极意义”(提供价值和救赎)两种不同人类精神需求的体现。杨振宁的“造物主”为宇宙的“如何”(How)提供了优雅的注脚,并对终极的“为何”(Why)保持了开放而敬畏的沉默;而天主教的“天主”则对宇宙与人生的“为何”给出了一个基于启示的、详尽而确定的回答。这两种观念的对比,深刻地揭示了在现代社会中,科学理性与宗教信仰作为两种塑造人类世界观的强大力量,其间的深刻分野与各自独特的价值。它们或许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都指向了某种超越性的存在,但通往那里的路径、沿途的风景以及最终所见的“真实”,却迥然有别。

尽管杨振宁先生所言的“造物主”与天主教的“天主”在本体论、认知路径及与人类的关系上存在着鸿沟般的差异,但这并不意味着两者之间毫无关联。恰恰相反,将它们并置审视,可以发现二者根植于人类面对宇宙奥秘时共同的智识与情感反应,并在多个层面形成了深刻的内在联系。它们并非绝对排斥,更像是在同一座雄伟山脉的不同路径上攀登时,对山顶风光的不同描述与想象。

(一),共同的起点:对宇宙秩序与终极本源的追问。

无论是科学还是宗教,其最深层的驱动力之一,便是人类对“存在”本身的惊奇与困惑。“世界为什么是这个样子而不是别的样子?”“万物运行的背后是否存在一个统一的、根本的法则?”这既是物理学家孜孜以求的终极理论(Theory of Everything)的目标,也是神学家们千百年来探讨的“第一因”问题。

杨振宁的“造物主”观念,正是在这个追问的科学路径上抵达一个逻辑端点后的产物。当他面对麦克斯韦方程组所展现的、超乎人类想象的简洁与和谐时,他所感受到的“非偶然性”,实质上是对宇宙内在逻辑和秩序的极致肯定。这与天主教神学的“自然启示”观念遥相呼应。天主教教理认为,人类凭借理性之光,通过观察受造世界的壮丽与秩序,能够认识到一位创造者的存在。圣保禄在《罗马书》中写道:“其实,自从天主创世以来,祂那看不见的美善,即祂永远的大能和神性,都可凭祂所造的万物,辨认洞察出来。”(罗 1:20)

因此,杨振宁通过物理规律之美所推断的“造物主”,与天主教徒通过自然万物之序所感悟的“天主”,共享了同一个认知前提:宇宙是可理解的、有秩序的,而非一团混乱的偶然。两者都拒绝了彻底的虚无主义和随机论,都肯定了在纷繁现象背后存在着一个终极的、统一的解释。

(二)共通的情感内核:敬畏之心(Awe and Reverence)。

敬畏,是人类在面对远超自身理解能力的宏大、精妙或神圣事物时所产生的一种复杂情感,它交织着惊叹、谦卑与崇敬。这是连接杨振宁与宗教信徒最直接、最强烈的情感纽带。

杨振宁晚年坦言,自己的“宗教感”有所增加,这种宗教感的核心,正是对自然奥秘的敬畏。他所说的“造物主”,与其说是一个逻辑推论,不如说是在穷尽理性探索后,面对宇宙那令人屏息的对称性与和谐之美时,一种情感与理智的必然升华。这种感受,与爱因斯坦“我信仰斯宾诺莎的上帝,他以万物存在的和谐有序来显示自己,而不是那个关心人类命运和行为的上帝”的表述一脉相承。这是一种智识上的巅峰体验,一种因深刻理解而产生的、对宇宙秩序的“爱慕”与“崇敬”。

同样,天主教徒对天主的敬畏,虽然包含了更多人格化和伦理化的内容,但其起点同样源于对“创造”的惊叹。当信徒咏唱《圣咏》“我观看祢手指所造的穹苍,和祢所布置的星辰月亮”,或在雄伟的自然景观面前感到自身的渺小时,他们所体验到的敬畏之情,与杨振宁面对物理定律时的感受,在情感的底层结构上是高度相似的。可以说,杨振宁的“造物主”,捕捉到了宗教情感中那种最纯粹、最普世的“敬畏”内核,并将其从人格化的神学框架中剥离出来,使其成为一种独立的、属于科学家的美学与哲学情怀。

 (三)结构上的平行:作为“终极解释者”的角色。

在各自的世界观体系内,杨氏“造物主”与天主教“天主”都扮演着“终极解释者”和“第一推动者”的角色,为现实的存在提供了最终的立足点。

在科学的解释链条中,一个现象可以被一个定律解释,这个定律又可以被一个更深层的定律解释。但这个解释链条不能无限后退,最终必然会抵达一组无法再被解释的、最基本的公理或法则。对杨振宁而言,这组终极法则就是“造物主”的杰作或化身。它为整个宇宙的逻辑大厦提供了基石。

在天主教神学中,特别是受亚里士多德哲学影响的托马斯·阿奎那的宇宙论证明中,“天主”是“不动的推动者”、“无因之因”。世界上的一切运动和因果链条,最终都必须追溯到一个自我存在、无需他者为原因的终极实体,这个实体就是天主。

因此,尽管一个是非人格化的规律,一个是人格化的存在,但两者在各自理论框架内的“功能”和“地位”是平行的。它们都终结了“为什么”的无限追问,为整个存在体系的合理性与稳定性提供了最终的担保。

结论:从理性敬畏到信仰飞跃的桥梁

综上所述,杨振宁的“造物主观”与天主教的“天主观”之间,存在着基于共同追问、共通情感和结构平行的深刻内在联系。杨振宁的观念可以被看作是天主教“自然神学”在现代科学语境下的一个精致、非宗教化的版本。它止步于对宇宙内在秩序的理性敬畏,肯定了“神性”的创造之工,但拒绝了“位格神”的位格启示。

从这个意义上说,杨振宁的“造物主”可以被视为从无神论走向有神论(特别是人格神信仰)的一座重要的思想桥梁。它用科学的语言雄辩地证明了宇宙的“非偶然性”,为信仰的产生扫清了“世界纯属偶然”的哲学障碍。它所激发的敬畏之心,正是宗教情感萌发的土壤。对于一个天主教徒而言,杨振宁穷其一生所揭示的宇宙之美,恰恰是其所信仰的“天主”智慧与荣耀的最有力证据。而对杨振宁而言,天主教的“天主”,或许就是对他所敬畏的那个“造物主”的一种过于人性化、但充满了人文关怀与终极希望的解读。

二者遥遥相望,共同指向了那个超越人类有限理性的、关于存在本身的终极奥秘。

 2025年10月19日传教节于罗马

本文标题:杨振宁的“造物主”与天主教的“天主”的异同辨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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