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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兄弟姐妹”:KSB天主教会关爱“外来媳妇”的调查报告(1980-2023)


2024-07-17 16:32:43 作者:康志杰 来源:信德网

【内容提要】以博爱精神关注弱势群体,是天主教信仰在世俗社会的具体展现。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天主教在关爱麻风病患者、艾滋病患者、失学儿童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相关报道和研究见诸媒体。但关爱跨地区婚姻中的外来媳妇,由于问题复杂,牵涉面广,调查难度大,鲜有学者研究。本调查报告以KSB乡村的“外来媳妇”为研究对象,对她们皈依天主教的经历,信仰生活对她们的影响等问题进行实证探讨,由此展现中国天主教关注底层女性命运鲜为人知的一面。

【关键词】中国天主教  外来媳妇  女性


“凡你们对我这些最小兄弟中的一个所做的,就是对我做的。”《玛窦福音》25章40节

 

引言:研究缘起及概念阐释


中国地域辽阔,区域经济发展不平衡,改革开放之后,东南沿海逐渐成为国家经济的重心,而西部地区则相对滞后,加之性别比例失衡,重男轻女、续香火观念作祟,迫使部分贫困地区的无偶男子娶外地女性为妻,买卖(或通过亲戚熟人介绍)的跨区域婚姻由此生成,其中以KSB乡村最为典型。1

女性是买卖婚姻的直接受害者,随着政府加大打击力度,介绍类婚姻逐渐增多,而无论哪种模式,这些女性由于外乡人身份而被贴上“外来媳妇”的标签。

“外来”是与“本地”相对应的概念,“外来媳妇”因婚姻而迁徙,其中一部分因为各种原因跌入难以摆脱的苦难模式。天主教信仰的核心是“博爱”,关爱“最小兄弟”是践行信仰的准绳,正因为如此,天主教帮助外来媳妇,引导她们走出困境,成为乡村教会福传的一项内容。

在进入问题讨论之前,需要对“买”“领”以及相关概念略作阐释。

“外来媳妇”是一种社会现象。性别比例失衡、贫困以及残疾导致适婚男性青年陷入窘境,这些人欲从窘境脱离,往往通过非正常婚姻渠道获得配偶,这种社会态势亦影响到了KSB地区的天主教社群,对此SQ天主堂本堂神父强调说:“教友中有领媳妇,是领,不是买,买是犯罪。”“领”的程序如下:一位男教友因为各种原因(按:家庭贫困、残疾或年龄偏大)而无法在本地解决婚姻,随介绍人到西南乡村,联系未婚女性及家长,双方见面后认为合适,男方给女方一笔彩礼,然后将女孩带回老家,一桩合情合理的婚姻形成;而“买”与“卖”相对,直白地说,买卖婚姻是以钱换物,把人变成商品。

对婚姻当事人来说,“买”与“领”有着严格的道德甚至法律区分,被买卖(拐骗)的女性多来自贫困地区,文化程度低,离开原生家庭之后难以联系家人;而领来的媳妇,属于明媒正娶,出嫁后与娘家保持来往。

进入KSB乡村的外来媳妇多是非基督徒,她们的婚姻以及皈依天主教的形态复杂,大致归为ABC三种形式:

A类:非教友(女)嫁教友(男),少量男性教友因为找不到适龄的女教友而选择与外教人结婚,但这类女性比较幸运,如山东沂水县道托乡牛心官村是教友村,从西南“领”来的媳妇到婆家后需领洗,家庭(家族)秉持共同的信仰理念有助于帮助她们尽快融入新的生活,尽快化解因语言不同,习俗不同而引发的矛盾。牛心官村的外来媳妇中,多年来仅一户因为双方性格秉性不合离异,妻子返回老家。2A类还有一种情况:男方为教友,外出打工结识女友,领回媳妇,且新媳妇嫁入之后皈依天主教(如F县隋寨的述林)。总体上说,A类皈依为被动型,非教友媳妇进入浓郁的信仰空间之后,灵性生命逐渐成长,婚后幸福指数较高,家庭矛盾较少。

B类和C类是非教友嫁非教友,这种类型分为两种:

B类:女方若被拐卖,痛苦之中思索人生,寻找信仰,接受天主教之后,主动将信仰传递给下一代,皈依属于主动型。

C类:婚姻通过亲戚、熟人牵线,进入教堂多由熟人、同乡或亲戚介绍。

本项调查的起讫时间为1980—2023年,外来媳妇最早迁入KSB的时间是1977年,最早领洗者为20世纪80年代初,起点定格于1980年,终点为本文完成之时。文章的重点是将西南地区嫁入KSB乡村的“外来媳妇”(部分)作为研究对象,以跨区域婚姻为切入点,对外来媳妇“告别伤痛”的经历进行分析,希望本项调查对于当代中国天主教历史研究有所补益。


一、水市“撒辣圣经小组”及X州TS团体概述


水市跨地区婚姻较多,早年嫁入的外来媳妇中,部分有被拐骗的痛苦经历(年龄50至70岁以上),较年轻的(40岁以下)多由熟人介绍,类似“领”。那些远离贫困家乡(多为云贵川地区)的外地媳妇,进入一个语言不同、习俗不同的贫困乡村,大多经历了坎坷与磨难,其中一部分人生活稳定之后,认为水市的日子相比老家富足,遂将娘家的姐妹或侄女引来。近20年来,有部分外地媳妇领洗入教,神父和修女将她们组成起来,取名为“撒辣圣经小组”。下面是这个团契部分成员的基本情况简表,以管窥豹,或许能够捕捉所需要的基本实情:



“简表”仅仅反映外来媳妇的基本信息,3鉴于此,需要略做说明:其一,调查涉及个人隐私,有部分人回避,信息暂付阙如;其二,除舒某英、银某红两人早年在家乡领洗,其余的都是到KSB之后皈依;其三,本堂神父的采访内容能够补充相关内容,兹录如下:


这些女教友因为是外地人,被人看不起。即便是本家族人也会看不起。这些外地(嫁)过来的妇女加入教会后,得到关爱,不再受歧视了。她们到教会参加活动时,偶尔也会有极个别教友会有歧视的话语,我们知道后,一定会及时制止批评,决不允许有地域歧视。我们教会特别关心这些云贵川过来的女教友,每年春节都会安排她们进教堂,她们称这些活动为“回娘家”。她们远离其父母娘家,把教堂当成自己的“娘家”。她们每个主日到教堂望弥撒(按:分别到县城教堂和镇上教堂),春节我们请她们吃(年)饭。疫情前这个请外地嫁来的女教友到教堂过年的活动就开展了。去年、今年春节,因为疫情缓解了,又恢复了这项活动,但人数有所控制,十六七个人参加(按:部分年纪大、身体不好者无法参加)……。4


透过神父的叙述,可以看出皈依天主教的外来媳妇在教堂找到了平静和快乐,找到了心灵的归宿,她们认定:教堂就是娘家,神父、修女以及教会的兄弟姐妹就是自己的亲人。

疫情之前,“撒辣圣经小组”有不定期聚会,2022年的1月25日之后,团体活动步入正轨,除平日圣经分享,春节前的小年这一天,弥撒之后,即举办分享及聚餐活动,这对于外地媳妇来说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她们把这一天称之为“回娘家”。外来媳妇的“血缘娘家”多在遥远的大西南,特殊社会背景下的“远嫁”让她们对“血缘娘家”渐渐疏远,而早年被拐骗的女性,“血缘娘家”更是遥远的模糊记忆,因而她们对春节“回娘家”活动格外珍惜。

教堂成为外来媳妇移居他乡之后的特殊空间,她们平日里也往往不定时相约教堂,念经、祈祷,分享灵性生命的成长,交流生命中的收获与喜乐。现代通讯技术发达,外来媳妇由于工作繁忙,常通过“心灵时空驿站”(线上)分享信仰的感动,其乐融融。

团契名为“撒辣圣经小组”,寓意深刻。撒辣是圣经中的人物,亚巴郎的妻子,原名叫撒辣依,后改名叫撒辣,一生曲折, 被奉为以色列民的母亲(依51:2),尊为“信德的美表”(希11:11)和“尊敬丈夫的模范”(伯前3:6;创18:12)。5   

给团契命名的是本堂神父,对此神父解释说:“撒辣的丈夫是信德之父亚巴郎,因为子嗣问题,没有生育之前,撒辣受了很多屈辱和委屈,但最终蒙恩。外地媳妇如同撒辣,最终也会成为蒙恩之人。”神父命名的用意非常清楚,他希望团契成员以撒辣为榜样,在天主的光照下活出精彩的人生。

除了水市的“撒辣圣经小组”,X州TS天主堂的外来媳妇们也有团契活动,修女参与其中,团契的基本情况与撒辣圣经小组相似,如成员多来自云贵川,文化程度普遍偏低等。

TS“领媳妇”模式较多,并逐渐形成“输送链条”。如朱家有6个男孩,除老二娶本地媳妇外,余皆与云南女性结缘:朱家老大先从云南新平彝族傣族自治县者竜乡渔科村领回钟某艳,此为朱家大嫂,此后大嫂牵线,朱家的老三、老四、老五、老六均在大嫂家乡找到对象,除老六媳妇,其余四位均在大嫂的影响之下皈依天主教。

与买卖婚姻比较,“领媳妇”家庭相对和谐,如朱家大嫂娘家盖新房,携丈夫一同回云南老家帮忙,朱家老三为找对象同行,认识李某萍,两人结百年之好。朱家6兄弟中有5位云南媳妇,妯娌相帮,关系和睦。

但是,信仰之路并非一帆风顺,小群体中会出现个别反复,如TS的胡某群(1970——)约1982年被领到KSB,尚未达到法定结婚年龄,丈夫长她十多岁,16岁生育,后离婚再婚。胡领洗后外出打工,一度停止宗教生活,2022年开始重新进入教堂。

与水市撒拉圣经小组相比,TS团体仍处于起步阶段,圣经学习是团契交流、互动的主要模式,随着时间的推移,相信将会吸引更多的外来媳妇参与其中,活动也会更加丰富多彩。

 

二、寻觅、抉择、救赎:五位外来媳妇皈依天主教的心路历程


前文对外来媳妇的信仰群体进行了分析,群体研究的特点是概述性和普遍性,如果挖掘其特殊性,需要通过个体经历展现。下面选择五位不同类型的外来媳妇,分析她们锲而不舍地追寻幸福,最后通过信仰改变人生的艰辛历程。


(一)阿梅:“进教堂就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


阿梅是“撒辣圣经小组”的骨干成员。团体姐妹的人生经历多多少少相似,但阿梅寻找“娘家”的心路历程最让人感动。

阿梅(简表中为“赵某梅”)来自GZ,1968年出生,上有一个哥哥,3岁时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再婚,继母生育了一子三女,孩子多,日子艰难。

继母把爱给了自己的骨血,赶集带回的食品,从来没有小阿梅一口。17岁时,父母给阿梅定亲,但未婚夫修房子从屋顶摔下,导致小便失禁,阿梅很难想象以后的岁月如何与一个尿裤子的男人生活,决定退婚。

阿梅感到前途渺茫,赶集时偶然听到江苏打工能挣钱消息,心情沮丧的阿梅轻信谎言,被拐骗到KSB。

阿梅的婆家有四个儿子:老大夭折,老二精神受过刺激,媳妇是聋哑人,生育了两个孩子;阿梅被迫嫁给老三,一个矮小驼背,只有一页肺,经常喘不上气的男人。四个儿子仅老四正常,最得婆婆偏爱,日子过得不错,老四和哥哥们基本没有往来。

看到残疾丈夫,回想老家已经退婚的未婚夫,阿梅感到又一次被命运捉弄,她不甘心,决定逃走,但村里一个女孩寸步不离地看着她,一次她跑到几里地之外,又被抓了回来。

无奈无助的阿梅只能认命,婚后生下两女一男,同时拉扯二哥家的孩子。病恹恹的丈夫在集市上摆摊修鞋修拉链,阿梅在家养牛养羊,日子紧巴巴,寅吃卯粮,入不敷出。

一天阿梅外出割草,遇一人砍杨树,阿梅借此捋杨树叶做饲料,那人根据阿梅口音判断是外乡人,问阿梅老家哪里,回答:“贵州的”。那人说:“那你回趟娘家可不容易啊,你去信耶稣吧!信耶稣你就有娘家了!”

生活中无意间的一句提醒引起阿梅的好奇与兴趣,她不知道耶稣是谁,耶稣在哪里,不知道耶稣与娘家是什么关系,她开始寻找。一天忽然听到邻居唱赞美耶稣的歌,好听,询问,得知邻居信的是耶稣教,懵懵懂懂的阿梅不清楚什么是耶稣教,她继续寻找。

阿梅和丈夫赶集,遇到宋某清(按:简表中有相关信息),一聊是西南方言,很亲切。阿梅询问:哪里有信耶稣的?宋说:“你跟着我信天主教吧!天主教信的是最真、最伟大的神,还有七件圣事,教会里还有神父修女。”

同乡相遇,阿梅开心,相约主日去教堂。

阿梅很快学会了经文,要求领洗。老神父看着进教心切的阿梅,决定考考她:

神父问:“人有几个灵魂”?

回答:“三个。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一个在肉身内。”

老神父笑着对她说:“傻孩子,人只有一个灵魂。”

阿梅从小没有母爱,生活的艰难和坎坷磨砺出坚韧性格,但第一次走进教堂,就有了“家”的感觉,老神父和修女很亲切,这就是自己长辈和亲人啊!阿梅有了“亲人”,有了温馨的“娘家”,有了排解精神痛苦的地方,她不再迷茫,不再孤独。阿梅说:“无论多累,只要进入教堂,就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

阿梅知道:因为天主的召叫,自己成为信仰耶稣、追随耶稣的人。身为天主的女儿,有责任,有担当,有使命,一言一行不能给天主抹黑。随着物质生活逐渐好转,阿梅经常反省自己的前半生:年幼时没有家庭温暖,渴慕爱、寻找爱,为了更好地生存,希望找到一个能够爱自己的男人,她离开家乡来到举目无亲的KSB,凭着寻觅爱的动力,她终于找到了耶稣;她清楚:作为教友,首要任务是把小家带好,阿梅不再抱怨生命的不公;她终于明白,与自己相比,体弱多病的丈夫更是弱者,需要更多的关爱。

现在的阿梅每天读圣经,找机会外出学习教理,和姐妹们一起交流信仰的感动,对信仰的认识越来越清晰、深刻。她说:“我要践行福音的教导,把耶稣的博爱精神传给更多的人,带领更多的人认识天主,活出信仰的真谛。”6


(二)小多:磨难中寻找十字架7


小多老家在GZ盘县特区刘官镇渣家田村。那一年,单纯善良,少不更事的小多看上了六盘水煤矿一个伶牙俐齿、喜欢打扮、有几分帅气的小张。不谙世事的小多认定这就是心中的白马王子,甚至认为自己是农民,能嫁给矿上工作的男人算是“高攀”。但父母并不看好此人,不同意这门婚事。

为了爱情,两个年轻人从西南跑到KSB,落脚不久,小多怀孕了,欣喜之中小多想象即将来临的幸福,但没想到一场噩梦即将来临。

小多以身相许的小张是光鲜外表之下没有良知、没有底线、心狠手辣之徒,他以三千元价格将小多卖给了双蔡村矮小丑陋的大张,一同抛弃的不仅有他的女人,还包括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他的血脉和骨肉。

“三千元交易”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对于极度贫困的农耕之家,是一笔不菲的支出,8但大张之所以出手,与其说是需要一个女人,不如说是看中了女人身体里的小生命。

遇人不淑,为追求浪漫婚姻远离家乡,结果却被曾经的爱人像牲口一样出售。小多不服,开始反抗,她拖着身孕多次逃跑,多次被抓回,多次被毒打。

双蔡村属于MY县,20世纪80年代MY是国家级贫困县,这一带除了黄砂之外,矿产资源贫乏,此其一;二是人均土地面积少,不足两亩,如果青壮年不外出觅活,生活非常艰难。

贫瘠落后与陋习充斥相联,村民们对买卖、虐待妇女的行为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小多在逃跑、被抓、暴打、再逃的循环中捱过一天又一天,她回忆说:“那是一段没有食物,没有钱、没有尊严、没有自由的恐怖日子。”孩子出生了,男孩,丑陋矮小的大张顺其自然成为孩子的父亲。那是1990年,已经生病多年瘫痪在床的小多,将这个时间永远镌刻在她的记忆中。

小多厌恶、恐惧这个充满暴力的冷血家庭,大张有了子嗣(尽管没有血缘关系),同意离婚,但不久被倒塌的房子砸死,儿子留在张家,无依无靠的小多经人介绍认识了同村的老蔡。老蔡老实、木讷、窝囊,更要命的是“穷”,40岁没媳妇,小多再嫁,婚后生育一女一男。

小多在GZ老家已经领洗进教,圣名玛利亚,时间是1982年,领洗仪式在家中进行。村里没有教堂,没有神父,参加弥撒要到很远的地方,这种情况下皈依的小多,缺乏系统的信仰培育。嫁给老蔡后,生活归于平静,但曲折的人生经历,激发出她重拾信仰的愿望,她想去参加弥撒,但是MY没有教堂,她向更远的地方打听,终于在SQ找到了日益思念的十字架(约2013年)。重回教会的小多感受到阳光洒入心田的美好,她说:“每次办告解领圣体后,内心感到平安愉悦。”9

双蔡村距离SQ几十公里,路途遥远,小多不可能每个主日都前往教堂,于是萌生了在村内建立祈祷所的想法,没料到患脑出血(脑梗,约2017年)而瘫痪在床,虽然在南京等地治疗,但病情没有好转。

患病之后,小多享受了低保,政府报销了部分医疗费。SQ的神父得知小多患病,常去看望,送去物质,也送去精神支撑。卧病在床的小多最挂念的是落在张家的大儿子,孩子已经成家,住SQ,或许年幼跟随爷爷奶奶,与母亲不亲,小多生病后很少看望,她想念儿子,为自己没有能力抚养感到愧疚、遗憾,现在能够做的就是时常为儿子祈祷;而她生活中最开心是神父前来探望,精神层面的交流减轻了疾病折磨,也让心灵得到慰藉与安宁。


(三)德玉和秀银:学会宽容学会爱


德玉和秀银是叶庄的外地媳妇,述说两人的故事之前,需要对叶庄教会的历史略做交代。

叶村原为非教友村,天主教传播与苏理一家相关。苏家祖辈信仰天主教,曾祖父在X州做搬运工,与人发生冲突,举家投奔岳父岳母居住的叶庄,初迁时这里仅几十户人家,现有二三百户,叶、侯是大姓,苏姓仅一家。

苏理的爷爷曾在教会学校接受教育,对教会深有感情。20世纪90年代初,苏理的父亲开始每晚给乡亲们讲解信仰道理,信仰天主教的家庭开始增多,此后叶庄有了祈祷所,主日神父到此开弥撒。外乡人德玉和秀银初到叶庄,不清楚什么是天主教。德玉是“领”来的媳妇,而秀银被“拐卖”,婚姻模式不同,经历和命运也有差异。

德玉,1961年出生在SC射洪县一贫困农家。老家的山地多,农活需要背、抬、扛,劳动强度极大。单薄瘦小的德玉力不从心,苦不堪言。听亲戚说,东部的KS是富裕的平原,1980年,19岁的德玉跟着表姐到了KSB,为了生存,嫁给年长自己13岁的男人。

来到KSB乡村,面对的仍然是贫穷,德玉万念俱灰,她没有想到,KS很大,南北经济天壤之别;没有想到叶庄地少人多,没有想到结婚的新房又小又破又旧,逢雨必漏;没有想到丈夫不会控制自己情绪,常为琐事闹得鸡飞狗跳,日子过得一地鸡毛。

德玉生了二男一女,孩子的到来并没有给这对贫贱夫妻带来欢乐,德玉每天带着孩子下地干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苦不堪言,她想返回老家,想离开怨天尤人的男人,而一旦离开,三个年幼的孩子怎么办?

德玉来到叶庄之后,神父、苏理兄弟以及村里的教友开始关注她,关心她,开导她,1990年,德玉领洗入教。

信仰之路充满了坎坷。德玉说:“虽然领洗入教,但生活仍然艰难,1994—1995年是人生的低谷,非常艰难,中间有8年时间没有去教堂,庄上的教友叫我‘回去’(按:回到教会),我是罪人(痛哭)。我找到神父,告解、悔改。以前不懂(信仰),现在慢慢懂了。”

通过信仰生活,德玉渐渐明白人生的道理,懂得基督徒应该学会放下、宽恕、理解。与丈夫不合的原因是没有感情基础,没有理解、没有沟通,由此产生恨意。神父的一句话——“你不原谅他,天主就不会原谅你”如醍醐灌顶,德玉豁然开朗。丈夫是孤儿,缺乏爱的童年导致认知能力出现偏差及性格缺陷,在神父的开导下,通过学习教理,德玉开始用爱和宽容化解矛盾,家庭生活步入正常轨道。

重新拥抱教会是一件开心的事,德玉学会了念诵经文,阅读《圣经》成为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参与弥撒让她享受快乐。她感到一束光射进了原本苦难、乏味、压抑的生活,前景亮堂起来。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孩子们慢慢长大,有自己的工作,住进了新房。德玉高兴地说:“天主赏赐我四个小孙子,这是天主的恩典”;德玉成长为成熟的热心教友,县里要盖新教堂了,她瞒着丈夫捐款五千(按:丈夫为非教友);在妈妈的引导下,儿女们领洗进教,家庭和睦,天伦之乐。

德玉的老伴70多了,患有肺气肿等多种疾病。为了补贴家用,德玉在中医院找了一份保洁工作,虽然一个月只能休息两天,辛苦,德玉乐意。回顾自己60多年的人生,德玉深情地说:“认识耶稣最大的好处就是懂得了忍耐,宽容是做人的美德”;“我是死里逃生,逃生力量来自耶稣的召叫,来自耶稣的不嫌弃,我非常感恩。”10

相比德玉的“死里逃生”,秀银的人生则遭遇了更多的磨难与坎坷。

20世纪80年代初(1980或1981年?),秀银被拐骗到叶庄,被迫嫁给一个长自己20多岁的男人,那一年,秀银15岁。

秀银没有进过学校,分不清东南西北,她害怕,不知道怎样才能回到SC老家,多次逃跑,但从未成功。11

婚后有了孩子,她无法舍弃,继续在贫穷、愚昧、恐惧中挣扎,秀银的精神崩溃了,以后40多年漫长时光,秀银不知自己的亲人在哪里,娘家在何方,岁月将她铸成名副其实的叶庄人。

2007年,丈夫死了,三个儿子逐渐成人,有了自己的生活,但步入老年的秀银仍然住在叶庄最破旧的房子里,靠拾荒度日。幸运的是,有德玉姐、苏理兄弟以及众多教友帮衬,日子像流水一样,简单、平实。

这个世界曾给秀银太多的伤害,但她从不抱怨,每天乐呵呵地在垃圾箱里翻找有价值的东西。秀银有句口头禅——“信主的不骂人”,这是一个患有精神疾病,连10以内的算数都弄不明白的文盲对信仰的理解与诠释,虽然浅显,但准确到位。

秀银最开心的是进教堂。教堂圣物室每每进了新款艺术品,她第一时间买下;她没有时间概念,每天都要向村里的教友们询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如果确定是主日,一定去教堂参与弥撒;她喜欢听圣歌,听神父讲道,喜欢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反射的斑斓光影。教堂的氛围,让她感受到耶稣的爱,感到家的温暖与温馨。


(四)述林:“依靠主,就能翻过坎!”


在笔者所接触的外来媳妇中,述林是最幸运的一位。述林原籍四川达县,丈夫家住F县隋寨,两人在福建打工相识,喜结秦晋之好。述林的公公婆婆是虔诚教友,述林受其影响领洗入教。

踏入述林家的大门,院内收拾得干干净净;进入客厅,迎面是悬挂墙上的各类圣像,因为客厅兼有祈祷所的功能,墙上还粘贴着一些经文和祈祷词。

这是一个幸福和谐的教友家庭,隋寨距离教堂较远,村里的教友常聚在述林家一起学习圣经、念经祈祷、唱圣歌,分享信仰感悟。述林是这个小团体的负责人,三年疫情,活动没有中断。

嫁入隋寨之前,述林不懂信仰,婆婆领着述林认识了天主,述林自豪地说:“我是她(指婆婆)结的果。”共同的信仰和信仰的传承,拉近了婆媳关系,软化了家庭矛盾。

述林嫁隋寨已20余年,丈夫在外打工,儿子在技校读书,多年的KSB乡村生活,述林成为地道的KSB农民,说着这里的方言土语,适应了这里的一切。聊起皈依之后的感受,述林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依靠主,就能翻过坎”!而具体翻过了哪些“坎”,没有细说,是外来媳妇远离家乡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语言不通,习俗不同,与邻里产生摩擦?是生活习惯、性格秉性差异导致家庭矛盾(孩子的教育、夫妻关系、婆媳关系)?12可以断定,种种矛盾已经化解,述林脸上灿烂的笑容就是答案。

与阿梅、小多、德玉、秀银等姐妹们不同,述林既不是“领”,更不是“买”,而是通过自由恋爱走入婚姻殿堂,其婚姻模式是改革开放之后带来人口流动,跨区域婚姻增多的缩影。由恋爱而家庭,同样会面临柴米油盐,一地鸡毛的窘境,而通过信仰化解矛盾,提高婚姻质量,不失为一条有效途径,述林的人生就是鲜明的例证,她说:“皈依天主教,就抓住了人生幸福!”这是述林信仰经历的感悟,是多年的体验总结,精准、明确。


三、教会关爱外来媳妇特点分析


在跨地区婚姻中,迎娶外来媳妇的男性呈“边缘化”倾向,以F县为例:改革开放之初有部分地主子弟因“成份”问题在本地找不到对象,外出打工时结识外乡女人,领回家成亲。13一般情况下,领媳妇成本较低,领(或买)媳妇者多为贫穷的底层乡民。

天主教传播中逐渐形成以信仰为基石的婚姻圈,信仰成为维系家庭的纽带,教友婚姻多在信仰圈内运作。天主教反对堕胎,女性资源相对充沛,性别配置平稳,婚姻圈稳定。将教友村和非教友村比较,教友领媳妇比例明显低于非教友,如常店镇翟庄是千人大村,基本是非教友,村里大部分五六十岁以上的男性都有“领”媳妇的经历。20世纪80年代,经济尚不发达,为了“续香火”,有人甚至不惜花两、三千元从四川领来媳妇;14而县城北边20公里处的三官庙庄是教友村,村民千人左右,领媳妇的情况不多,仅仅局限在70岁以上的老人群体。尽管如此,教会团体对外来媳妇仍然给予了应有的关注和关爱。

早年的外来媳妇嫁给非教友,婚姻质量不容乐观,以叶庄为例:20世纪80年代,叶庄有三位非教友领(或买)外地媳妇,除了德玉和秀银两家,另一位男人前后买媳妇三次,跑掉一个,再买,第三个媳妇生下孩子后不见踪影。在叶庄,娶外地媳妇者身上带有三种标签:贫穷户、年龄大、非教友,其中“贫穷”是婚姻的最大障碍。笔者就此问题向叶庄教友咨询,回复说:教友家庭经济状况一般高于非教友,原因是教友之间相互帮衬,并认定信仰中“有天主的眷顾和天主的安排”之道理。德玉和秀银正是得益于教会兄弟姐妹的帮助,生活逐渐步入了正常轨道。

被拐骗的外来媳妇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她们将“苦难”存封起来。但面对神父、修女和可信赖的教友,她们会打开心扉倾诉,教会则针对这些姐妹的具体情况给予关怀呵护。外来媳妇多来自西南地区,KSB人称之为“蛮子”,这是以中原文化为中心对边远地区的蔑视性称谓,一种地域歧视和文化歧视,但凡有教友使用这一称谓,神父会出面阻止,并耐心讲解其中的道理。

随着皈依天主教的外来媳妇增多,水市天主堂、X州TS天主堂的外来媳妇搭建了网络交流平台,修女参与其中,姐妹们在群内交流沟通,增进了感情,坚固了信仰。

修女是关爱、帮助外来媳妇的中坚力量,当外来媳妇生活中遇到问题,修女尽心尽力为她们排忧解难。侯修女在SQ天主堂服务,老家在山东沂水县道托乡牛心官村,村里有“领”来的媳妇,她们多是非教友,嫁到牛心官村之后要领洗入教,教会对她们进行宗教培育。

大约在2013年大年初二,侯修女探亲之后返回SQ,在沂水长途汽车站遇到一女子,神色不对,聊天中得知正是牛心官村领来的媳妇,因家庭琐事负气出走,修女将其带到SQ教堂休息,嘘寒问暖,体贴入微,耐心开导。云开雾散之后,新媳妇忽然想起家里的母猪即将下崽,又担心着急起来。修女联系其丈夫将其接回,夫妻重归于好。这是女性之间通过的对谈沟通,成功化解“家长里短”类矛盾的典型个例,但鲜活地表现出修女参与协调更有成效的一般性规律。

外来媳妇的婚姻(特别是早年被拐骗)多缺乏感情基础,矛盾与冲突时常呈现,随着社会的进步以及政府加大对拐卖打击的力度,文明的“领媳妇”类型增多。无论哪种类型,只要外来媳妇有难,只要她们需要帮助,神父、修女以及教友们都会伸出援助之手——接纳、尊重、倾听、理解、关爱、沟通、疏导、调解、交流,其促进家庭和谐幸福,提升生活品质之效果,前文已述,此处不赘。


结语


“关爱最小兄弟”是秉承基督圣训,彰显天主教信仰的重要渠道,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天主教在关爱麻风病患者、艾滋病患者、失学儿童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15而关心跨地区婚姻中的女性,因限定在某一区域,且涉及敏感问题,成为学术“盲点”。

“天主教关爱外来媳妇研究”涉及天主教婚姻观,《天主教法典》强调:婚姻乃天主为人所立;16血脉传承、教育子女是婚姻之目的,而多妻(或多夫)则违反天主教婚约之宗旨;天主教倡导两性平等,“取男人肋骨造女人”典故在诠释人类起源的同时,淋漓尽致地展现出天主教的爱情观、家庭观、婚姻观、平等观,17凸显出夫妻双方的权力、责任和义务。

笔者在调查研究过程中,认识到买卖婚姻是不道德、反神性的,且违反中国法律。这种社会现象存在有其深固的经济、社会的成因,天主教会难以靠自身力量阻止,也无力根除这种丑恶的社会现象,但是,天主教会并非毫无作为,神父修女通过教义教理以及外在的教会礼仪,关注、关爱外来媳妇,通过教会各种灵修活动来减轻她们的痛苦,引导她们进入内心平静、爱心充盈的新的精神境界,让她们活在主的光耀和福佑的幸福之中。

总体上看,经过教会培育,教友婚姻圈相对和谐稳定,即便教友圈出现“领媳妇”,也能够通过信仰生活,通过包容、谅解、善意化解矛盾;而非教友中的外来媳妇的皈依经历,则是一场寻觅、抉择、救赎的心灵跋涉。皈依之后的生命改变,本文已在多层面进行展现,无论是群体的“回娘家”,还是个体的倾诉,已经证明这些外来媳妇已经成为“一个新受造的人,旧的已成过去,都成了新的(格后:5:17)。”

本调查报告涉及性别史、风俗习惯、教会史等多个学术领域,主要用历史视野揭示事实真相,相关内容直观地反映出中国天主教对社会变迁中产生的社会问题的积极回应,文中列举的案例,无论是群体还是个体,均展现出“这传教带来光明、祝福、活力、提升、治愈和释放。”18


作者简介:康志杰,女,暨南大学澳门研究院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天主教历史研究。


注释:

1.传统“续香火”意识导致人口性别比失衡,引发女孩平等的出生权利得不到保障以及人口买卖等诸多社会问题。关于上世纪末拐卖妇女的情况,李德滨等人撰写的《女人社会学》有相关分析,兹录部分内容如下:“八十年代以来,特别是八十年代中期以后,拐卖妇女成了中国社会的一个十分严重的社会问题。在江苏,自1986年以来,从全国各地被人贩子拐卖到徐州市所属的铜山、睢宁、邳县、丰县、沛县、新沂县等六个县的妇女共有48, 000名。铜山县伊庄乡自1986年以来,该乡农民就买进2,000多名外地妇女。占该村已婚青年妇女的三分之二。”详见李德滨、赵彦:《女人社会学》,北京:中国妇女出版社,1998年,第350页。

2.此信息由山东临沂廖计祥神父提供(2023年4月23日)。天主教法典规定教友的圣事婚姻不得离婚,因而牛心官村教友中领来的媳妇返回老家的情况极少。

3.简表由水市天主堂乐微修女协助完成,基本信息由当事人提供,但有个别例外,如罗某菊小脑萎缩,其身世及经历已经遗忘,其信息由其丈夫提供。

4.这段文字根据本堂神父的录音整理,采访地点:水市天主堂;时间:2023年4月15日下午;采访人,康志杰、张胜林。 “回娘家”只是部分姐妹,对此修女进行补充说明:“年纪大,出门不方便无法参参加活动,能参加的大多是50多岁的离堂区不远的姐妹。”  

5.Sarah(思高译本译作撒辣)原名“撒辣依”(Sarai),意为“公主”、“皇后”,后改为“撒辣”。《创世纪》记载,亚巴郎和撒辣婚后没有子嗣,只有藉婢女哈加尔生子依市玛耳(创16:2-15),后由天主特别祝福,撒辣生下依撒格。撒辣死于赫贝龙,葬于玛革培拉山洞,享年127岁(创23:1-20)。

6.阿梅的故事根据访谈记录整理(2023年4月),语句次序略有调整。

7.采访小多,地点:SQ市沭阳县悦来镇双蔡村小多家;时间:2023年4月8日上午;采访人:康志杰、王庆文(神父)。

8.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三千元人民币对低层老百姓来说是一次奢侈的消费;笔者1988年硕士研究生毕业进入高校任教,月薪人民币88元。

9.这段资料由小多的妹妹张某芬提供(2023年4月9日)。

10.笔者通过苏理兄弟联系德玉,采访时间:2023年4月23日(电话采访)。

11.相关信息由苏理帮助推算,估计出生于1966年,15岁被拐卖至叶庄,与老家亲戚没有联系。

12.据当地教友反映说:初到隋寨的述林脾气不好,信教之后发生转变。

13.此段信息由王岗集吴会长提供,地点:王岗集聚会点(会口)。吴会长特别强调:“本庄没有教友姊妹是从外地领回的。”时间:2023年4月15日上午,采访人:康志杰、张胜林。

14.了解上世纪末苏北乡村领媳妇情况,地点:F县城关;时间:2023年4月14日晚;采访人:康志杰。

15.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天主教慈善公益事业内容丰富,详见刘国鹏:《中国化与大公性双重张力下的中国天主教会》,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3年,第23-24页。

16.详见《天主教法典》1056条。

17.《旧约·创世纪》第二章18-24节记载:“天主创造原祖亚当后,见他在万物中找不到与自己相称的助手。天主遂使人熟睡,当他睡着了就取出他一根肋骨,用肋骨形成了一个女人,引她到人面前。人遂说:‘这才真是我的亲骨肉,她应称为女人,因为是由男人取出的。’为此人应离开自己的父母,依附自己的妻子,二人成为一体。”

18.教宗方济各通谕《福音的喜乐》,通谕第208页273条;转引自[意]习安东(Antonio Spadaro S.J.)《教宗方济各牧职训导》,La Civilta Cattolica,Roma(电子版,没有译者及出版时间信息),第100页。

本文标题:“我们是兄弟姐妹”:KSB天主教会关爱“外来媳妇”的调查报告(1980-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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