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在山上的城：一位神父和他七次易稿的教堂

建在小镇最高处的吕梁市柳林县柳林镇柳林天主堂

网友对于柳林天主堂的留言截图

“感觉有神住在里面！”网友Albion也许有信仰，也许没有，但TA简单的八个字，无疑是对一座教堂极高的评价。

柳林天主堂位于山西吕梁市柳林县柳林镇。2021年10月20日，柳林天主堂举行了祝圣典礼，1000余神长教友参加了祝圣弥撒。大家惊叹于教堂设计的巧妙和唯美，但谁也不曾想到，柳林天主堂的设计图纸曾经因为教友觉得“太不像教堂”而历经了七次易稿，在这七次易稿到最后定稿的过程中，本堂任敏神父也展现出了他的“韧性”和“了悟”。

2021年10月20日，柳林天主堂举行了祝圣典礼

柳林镇地处黄土高坡，沟壑纵横，向下俯视，绵延交错高低不一的鲜艳彩钢板、灰色混凝土屋顶构成的小镇景观，路坝和院落内是多是虬枝的一些树木。而任敏神父将教堂就建在这样一个小镇的高处，他称之为“建在山上的城”。

看到过柳林天主堂的人，脑海里绝对会想到一位建筑大师日本的安藤忠雄。安藤忠雄的名字对建筑设计圈外人来说也许是陌生的，但若是拿出他最著名的设计“教堂三部曲”水之教堂、风之教堂、光之教堂的图片，人们一定会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各个角度的柳林天主堂

柳林天主堂显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华丽、宏大、高耸入云直达天际的教堂，它由坚实厚硬的清水混凝土围合而成，与背后的黄土、窑洞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教堂外观上看，除了一组彩绘玻璃花窗，没有太多的色彩，通体水泥灰的视觉效果，使人感到内敛、冷静的气息扑面而来，步入其中瞬间感觉到进入另一片天地，阳光从镶嵌在墙体的数扇彩绘玻璃花窗泄进来，不由令人心头涌起一份神圣和震撼。

柳林教堂在空间上并不复杂。圆形主殿周围，几个小的圆形体量依次构成了小堂、祭衣间、小型接待室和办公室等功能空间。高耸的钟塔亦为圆形，成为了山下可见的标志之物。

安藤忠雄谈到他的光之教堂时曾说，他的墙不用挂画，因为有太阳这位画家为他作画。而柳林教堂的朴素、简约和内敛，也使其不用更多装饰阐释，自带隐士气质。

华灯初上，穿城而过的高架铁路形成灯带，仿佛一条蜿蜒在山间的绸缎，在夜色中翩翩起舞，一侧则是与之呼应的教堂，包裹在光晕中的教堂像夜空中的珍珠，镶嵌在绸缎之上。而每个清晨雾霭在山间升腾起来的时候，柳林教堂又很“亲切”，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出点点金色，时近时远的鸡鸣犬吠不时传来，分明又是置身于乡村里邻间充满烟火气息的一座宅院。

夜间与白天的柳林天主堂呈现不同视觉感受

“其实，我建教堂并不只是为有信仰的人”，任敏神父有着更深远的考虑，他对教堂与自然的对话融合充满热情，想营造出人与人平等相处、在大自然中自由奔跑的世界，让到访教堂的人都能得到宁静与平和，就好像那位网友所说的“感觉有神住在里面”。

Q and A

（Q：信德 A：任敏神父）

Q：在这样观念传统保守，经济并不富裕的小镇上，建造一个现代主义的教堂，人们的反响是怎样的？

A：基本上没有几个教友不反对。而教堂的设计师前后一共设计了七稿，直到最终教堂建成，仍然有很多教友觉得“这哪里是教堂的样子”，他们心目中的教堂就应该是传统的哥特式、罗马式教堂，一个大大的十字架在最中央最显眼的地方，那才是教堂的样子。甚至有教友觉得教堂里面用了彩绘玻璃花窗导致采光暗淡，而他们习惯于窗几明净，宽窗大户。

任神父在玻璃花窗前

事实上，我觉得正是暗下来的光线，让人们明显区别于在其他建筑里的感觉，内心沉静下来，对悦天主。而我把第一稿设计图拿给教友们看时，他们第一反应就是“这完全看不出教堂的样子嘛！”之后，设计师一次一次修改，每次都更努力还原和贴近教友们心目中教堂的样子，但最后，直到第七稿设计图出来，大家还是觉得很难看出教堂的样子。

你看，这就是建筑整个教堂过程中可以管中窥豹的一点，能很好的代表整个建筑设计过程中的矛盾所在。

Q：您为什么要建一座这样的现代派的教堂？最终您是怎么说服大家接受你的设计理念的？

A：我个人非常喜欢现代主义的教堂，而现代主义的教堂不但明显区别于一般建筑，促使人安静下来，反思自然与人生，还能给后来人留下当下时代人们生活和审美的印迹。所以当初决定要建造教堂后，我就到处搜集这种类型的教堂，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因为一个已经建成的现代主义教堂——湖北的蕲春天主教堂的图片而结识了我们柳林教堂的设计师李以靠教友。

湖北的蕲春天主教堂

我找到李以靠请他设计柳林天主堂，他告诉我，他只设计现代主义风格的教堂，否则不接这个工作，我有点暗喜，他跟我的理念很一致。于是，就这么敲定了。

但是就像你说的，会长和教友从小就生活在当地的环境，思念观念非常传统，我看光凭说没有什么成效，于是就带着他们到各地去参观，听人分享。最终他们还是勉勉强强地接受了我的想法。不过，他们的想法是“尽管我不接受，但神父做的总没有错。”

Q：几次易稿重做，这对设计师来说还真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A：是的。设计师李以靠是一位非常虔诚的天主教教友，他帮忙设计柳林天主堂，一分费用也未收。这次设计多次推翻重来，我说，多少哪怕让我给你一点差旅费呢，他还是拒绝了，我想就凭他的设计水准和名声，如果按市场价支付他设计费我也未必付的起。他的奉献是非常大的，我很感动，知道他免费为教会服务的人也对他的这份心非常感动。

我看到过一段媒体对他的采访，他讲过一个故事：

他说，过去一直觉得设计教堂可以让自己出名。那时给老家的一位神父设计花园。神父很喜欢他的设计，但有很多人反对，神父询问他的意见，他却坚持将花园建起来，后来因为多方面原因，神父离开了那里。这件事让他一直觉得愧疚。

这次，他给我们柳林教堂做设计，最早的方案他自认特别好，但教友们很反对，教友们希望教堂呈现出一些传统的具体的形象，不能做得不像教堂。其实大家的诉求也有道理。方案汇报两次后，他又跟教友在现场面对面交流，调整一轮后再一次汇报，那次没有人反对，他认为事情算成了。

不久，李以靠再次接到我的电话，听说教友还是反对，他原本坚持让我继续推进设计，但有一天他坐下来读《圣经》时，想起老家那位曾被怂恿、坚持建花园的神父，于是决定再出几个方案让大家选。

后来出了两个方案做到施工图又被否掉，最后才出了一个大家相对满意、但他个人并不很喜欢的方案，最终教堂建起来了。他说，“这件事情让我真正懂得在设计中学会让步和妥协，从使用者的角度思考问题。现在做设计，我会站在业主的角度计算投资花费，并严格按照预算进行设计，而不是利用别人的资源来满足自己的设计愿望。”

李以靠说，现在他关于建筑设计的观念跟过去发生了改变，建筑师是一个有使命感的职业。“天主让我成为建筑师，来自祂奇妙的恩典。设计教堂，可以说是天主对我的训练，使我不会变得浮躁，并逐渐触碰、思考建筑最本质的东西。给神父做设计，预算总是紧张，只能考虑很便宜的材料，严格控制预算，不能因为想表达自我的东西，而让教堂盖不起来。”

设计师李以靠在现场勘测

Q：这么多人反对，为什么您还是坚持自己的理念呢？

A：太原教区的孟宁友主教曾经有一句话，我的印象非常深刻，也一直记在心上。他说，无论教堂是大是小、装饰是否富丽堂皇，一定要有自己独特的、让人眼前一亮的地方。建设这样一个教堂，也是为留给未来一个“照片”，看，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建筑！

更深一点说，我并不是仅仅为教友参与弥撒和教会活动建设一个场所。我更愿意把山上的教堂与所有生活在山下小镇上的人们的环境与生活融为一体，他们心里烦乱的时候，他们想要找个安静的地方的时候，他们想要一家人休闲娱乐的时候，都可以到教堂来，避开俗世世界的烦扰。甚至，他们可以从高处俯视自己常年累月生活的小镇，也可以坐在教堂前的椅子上看着孩子们在大自然中自由地奔跑。

教堂内部

Q：这个教堂一共花费了315万多，还不包括义工和人们所捐的物资，对您及当地教会来说想必一定不容易吧，能说说您在建堂过程中的体会吗？

A：教堂自2016年开始奠基，到今年（2021年）5月才算完全完工，差不多5年多的时间，建建停停好多次。我要感谢教友们的捐款和支持，也要感谢设计师李以靠的大力支持。教友们的奉献自不用说，李以靠不但不收设计费用，还不断地带来很多专业的人士帮忙，比如音响设计、灯光设计等等，而且这些人一看是为教堂作设计，就都免费帮忙了。比如教堂的玫瑰花窗，价值20多万元，也是李以靠的朋友捐献的。

每次停工后再复工前，我就担心盖教堂的资金不够了，材料没有了，但就在复工前，神奇地就会有人来问：“神父，钱还有吗？没有我来捐。”“神父，某某还有需要吗？没有我来做。”修建教堂以后，我最大的感触就是，“虽然我们不富有，但是我们从来不匮乏。”都是天主的恩赐。这恰巧也应合了教堂内部“五饼二鱼”的主题设计。一切都是如此完美。这座圣堂的建筑凝聚了很多人的心血和汗水！感谢天主！感谢众人的辛勤付出！

画师正在绘制教堂壁画

Q：现在都在说中国化，那您没有选择把教堂做成传统中国殿宇的样式，这跟我们提倡的中国化有冲突吗？

A：网上对现代主义的定义是：从格罗皮乌斯、勒·柯布西耶等人的言论和实际作品中，可以看出他们提倡的“现代主义建筑”是要强调建筑要随时代而发展，现代建筑应同工业化社会相适应；强调建筑师要研究和解决建筑的实用功能和经济问题；主张积极采用新材料、新结构，在建筑设计中发挥新材料、新结构的特性；主张坚决摆脱过时的建筑样式的束缚，放手创造新的建筑风格；主张发展新的建筑美学，创造建筑新风格。

就我们教会来说，从梵二开始就提倡“本地化”了。但什么是本地化，就是外观作一个故宫、天坛一样的外表，内部挂上国画圣像这样吗？我想不是的，中国化或者说本地化，应该是内化的，应该是植根在中国人内心，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中国人的思想方式和行为方式。如果你仔细看，能发现教堂的顶上用的瓦片，这算是一个“彩蛋”吗？

就我盖这个教堂来说，留下当地人、当地生活环境、当时代的宗教生活和审美习惯的印迹，并且把它们自然地融为一体，这未必不是另一种的中国化。

俯拍柳林教堂

Q：我们发现，柳林教堂如今成了网红教堂，很多年轻人出于喜欢在网上传递着柳林教堂的图片，并且想要去现场打卡，能说说您对教堂的未来有什么规划吗？

A：感谢大家的喜欢。的确，有很多来自不同地方的青年来教堂打卡。另外你没有说到，还有很多的神父带着他们的教友来参观。有神父跟我说，“神父，如果你早点盖起来这座教堂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以你的教堂为模版盖教堂了”，这对我和每个为教堂付出的人来说都是莫大的鼓励。

现在的确吸引了很多青年人前来，青年人是朝气、是发展、是未来的象征。好的事物本身是会自然吸引人的。对于未来，我只能说拭目以待。

柳林天主堂开堂典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