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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宗教文学令我向往


2015-04-24 13:37:06 作者:张炜 来源:网络

  长期以来拆毁信仰,绝望前提下对于神性的呼唤,宗教文学让我向往,苦难的跋涉之后,人身上的神性会增加,那些说没有形式的信仰其实是狡辩。
  长期以来拆毁信仰
  实际上可能很多的中国人,不光是知识人,痛感这个国家有很大的缺失:国民缺乏宗教信仰。长期以来不是建立信仰,而是拆毁信仰。在半岛地区行走,不断地会了解到一些被破坏掉的宗教建筑,尤其是佛教和道教,历史上越是规模庞大的建筑,越是豪华的,越是被拆毁。
  当然了,历史上对宗教的干涉很多,但是这七八十年、近百年来可能拆毁得最厉害。这些是有形的拆毁,一些无形的,是心理上的拆毁。对人们心中的信仰破坏得更加严重,到了市场化的今天,几乎无法谈信仰了。
  我们遭遇的可怕的文化环境是多么严酷,而且每个人都不得不接受这个后果。一个没有信仰的群体,任何人都收获不到也享受不到好的岁月。我们有时候觉得现实问题千头万绪,不同的人可以找寻不同的根源,但缺失信仰可能是一个最要害的问题,一个最紧迫的问题,同时又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解决的问题。
  人的恶无边地繁衍,这与心中无神有很大的关系。包括我们的文学,呈现出大面积的溃败状态,也与这个有关。我们缺乏一个心里有神的群体,很难约束人的恶,生活没有底线,到了让人始料不及的程度。我们可以随处遇到毫无忌惮、放肆的渎神者,这会让一个文明社会感到恐惧。
  比如在旁边(济南锦鸡岭下)这个地方,现在还有一个很小的教堂,它是后来恢复的。现在的宗教活动和过去是不一样的。在一个场合,一个基督教神职人员不断地谈宗教问题,他说这些问题集中起来就是两个字:“爱国”。在短短的一段讲话里面重复了几十次“爱国”。
  神职人员爱国是对的,爱国的内容多么复杂且不要说,但是他唯独没有讲到人和神的关系,没有讲宗教里面的核心问题。这样的荒谬已经比比皆是。毁坏后所谓的恢复,在一部分人那里竟然成为今天这个样子。
  佛教也是如此。佛教是人生的智慧,可是我们常会看到烧香拜佛的人抬着一个猪头到庙里去,这跟佛教教义是背道而驰的。我们曾经把有形的庙宇、教堂毁坏了,更可怕的毁坏是从内质上进行的,而且这种修复工作将更为漫长。
  在不远处有一个大学,不知道是校工还是学生,竟然用钓鱼钩拴上一块肉,钓山上的流浪猫卖给烧烤的人。如果是学生的话,他的未来太可怕了。同样在这个地方,我看到一个老太太,还有一个退休的女人,她们没有多少钱,每天却要给流浪猫送来吃的东西,一年来风雨无阻。
  到了冬天,她们给流浪猫搭了很多住的地方。这些慈悲的人家里都不富裕,好不容易挣来的一点点钱,还要买猫的食物。你到山下路边,只要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一定有一个老太太提着猫粮走过来。这些流浪猫被人打得都很警觉,听到脚步声都躲起来了,但唯独对她的声音很熟悉,只要一响起她的脚步,猫们纷纷从树丛里探出小脸来——太阳照在这片大小猫脸上,就像摇曳的向日葵。
  这个瞬间给人的感觉好极了:老太太满脸幸福,猫也很幸福,它们撒娇,叫着,汇拢在她的身边。这是同一个地方,就在教堂旁边发生的事情,泾渭分明地区别出人类的善和恶。
  强大的宗教力量,对人的培育和教化不可缺失。就在教堂附近发生的这两幕,一个是这么残忍,一个是这么仁善。如果宗教的力量从过去到今天不能割断或终止,仁善就会增加,罪恶就会减少。实际上我们人世间的万事万物,有的非常复杂,有的也非常简单,那就是向善还是向恶的问题。
  我问过这个老太太,你非常喜欢猫吗?她说喜欢是自然了,但也不完全是因为喜欢才这样做:“这么一张张可爱的小脸,让它们冻死饿死,不忍啊!”在这么一个剧烈竞争的时代,“不忍”的人还是太少了,残忍的人却很多。
  未来如此发展下去,我们对于环境、对于生灵,也就不会怜惜。做人连最基本的道德感和义务感都没有了,一切都以物利来衡量,就必然迫使或诱惑大家去干坏事。功利心还会牵引我们做好事,格调不高的好事。
  比如我们平常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要做为一个公理去不停地赞美它,实际上这与对神的承诺没有多少关系,这同样是功利换算的结果。这内中的道理是:如果对水不好,水就会覆舟。出于对水的功利心和惧怕心,所以才要对水(民众)好,从根本上缺乏一个生命对水的义务心和责任心。人对水好,对水爱,是一种生命伦理。水像母亲乳汁一样滋润生命,人于是要报答它厚爱它,而不仅是出于恐惧和功利心才要对它好。绝望前提下对于神性的呼唤。
  从宗教信仰的角度,仁善的行为是不求回报的,本来就应该如此。所以承诺不同,善意不同,行为就不同。这看起来是对人从更高的道德方面的要求,实际上只是最朴素最基本的要求。
  像信仰问题,谈教义要涉及很多的书,是很深奥的宗教学;但是离开了这个层面又会发现,仁善和敬畏不是源于这种玄妙,不是后来慢慢形成的教义知识,而是非常纯朴的人与外部世界的依存、摩擦,是在这个过程中形成的一种向往和崇敬。
  人感到了神的存在,与神的意念开始接通。基督教及其他宗教,都是这样产生的。现在的中国人怎样补上这一课?实际上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功利现实问题,不是为了国家的安定和民族的发展,虽然它有利于这一切,它的附加物一定是安定和发展;但是从更高的意义上讲,我们这个族群为什么在渺渺的生命旷野里迷失?这个追寻和设问才更遥远也更迫切。
  恢复这样的一种天然的、神秘的感触力和悟想力,心里怀上一个敬畏,这在今天是最为迫切的事情、最为巨大的需要。
  凡事物发展都有一个极限和拐点。经过了惨烈的文化专制时期之后,又是物质主义对人的侵袭和剥夺,这让人来得更加彻底地绝望。在这个前提之下,对于神性的那种呼唤和向往,可以是截然不同的宗教,甚至可以是互相抵触的宗教,但是人总要相信绝对的真理和永恒之物。
  把一切都相对化、与时俱进化,也就一定会变成渺小的机会主义者,会取消人的尊严,取消神圣的生活,这是极其悲惨的。世界上最悲惨的事物莫过于丧失了人的信仰力和真理的追求力。
  我当然是一个有神论者。有神论者和无神论者比较起来,我更相信有神论者,他作为一个人更可亲近和信赖,创造力也更强。我甚至相信有神论者在对待现实的态度上,会表现出他无所不在的善。
  因为对神的敬畏,他才有了巨大的创造力。因为对神的敬畏而丧失了创造力的情况,我们到现在还没有发现。无论是体力劳动者还是脑力劳动者,莫不如此。就这个意义上讲,我对人间所有的生命,也包括植物,更不用说动物了,相信它们都享受着一种莫名的恩惠,受制于一种巨大的力量,包括对他们的惩罚和恩泽,无不如此。
  如果这种力量叫做神也可以。我相信基督教、天主教,包括东正教和伊斯兰教,他们把这种莫名的力量非常具体化,塑造成接近于人的形象,这都是一种通俗化的理解,都是为了服从于沟通的逻辑。实际上它是无形的莫名的,但我不认为它和我们现实当中最积极的力量一定是对立和矛盾的。宗教文学让我向往。
  现在一些宗教小说、宗教文学,无论是在西方还是东方都不罕见,这让我很向往、也很尊重他们的表达。其实文学里面的宗教性,它的神性是无所不在的,它可以用完全个人的方式,甚至让那些简单和机械的宗教论者感到陌生的一种方式来表达。
  比如说他可以绝口不提“神”也不提“上帝”或“佛”的字眼,但是却有可能充满了佛性和神性。有神性的艺术家,很容易从字里行间和其笔触里、艺术表达里加以感受,他和天地之间的连接在哪里,他的整个的游思无论如何还是受天上星光的牵引,受无所不在的那种执拗而强大的力量所控制。
  有时候能感觉到那只无形的手在操纵文字和思维,它不是表面的,而是极其内在的。当他跟这种东西接通的时候,笔下出现的所有人物,也包括整个的故事,都有一种晦涩和深邃存在,有一种质朴存在,也就更有可能摆脱现实生活中某个集团、某种世俗力量所制造出来的各种概念的辖制,使其思维能够始终行大道、走大路,不为狭隘的趣味和功利所吸引和扭曲。这就是一个有神性的作家,是那种莫名的力量所给予的最大的恩惠。
  我一直认为,有神的关怀,视野里肯定有更多的植物、动物,有山川大地河流,就会更多地去仰望明月星光,倾听海浪,注视大山。
  特别在夜间,一个人在东部游走的时候,不知道多少次独自面对晴朗的天空,有时候有月亮,有时候没有月亮,在一片夜色里独处。那时候更多的不是恐惧——倒不是因为自己是一个信神的人,相信被护佑——准确地说,那一刻的自然天地所给予的陶醉覆盖了恐惧。
  在那个时刻,如果看星空,会觉得这个世界离我们那么遥远又那么切近,晴朗的天空有那么多眼睛注视过来,夜色中巍峨的山的轮廓在星光的衬托中透过来,会让我们惊奇于大自然是如此地肃穆庄严。
  这种存在让人觉得触手可及,但是冷静地想一想,它这副模样已经存在了上亿年甚至更为久远的时光。从现代科技的角度,我们会考虑头顶的这片星光可能走过了多少万光年,此刻看到的是多少万光年后相逢这一瞬的影像,它们现在已不在人眼所观测到的位置而存在着……
  当我们想到这些复杂的问题,感受河流、山川、天地、人、地球、月亮,它们极其奇妙的、甚至分毫不差的排列和结构,还有天上的银河、各种星座的奇怪布局,比如说北斗七星的位置,再比如说天琴座、猎户座等等,不论用什么名字来命名它们,都是我们尘世上对神造物的记载方法——都会感受到它们的完美诗意。
  这不是绝对的渺小和短暂的自我,对于永恒和无比巨大之间的差异而产生的迷茫和困惑,实在还有一个个体生命对外部世界的悟想和猜测的一种无边的延展性。所以我们会无数次地不可遏制地焕发自己的激情,去写到脚下的土地,山川与河流,因为没有比它们和人的关系再能够形容和接近那种莫名的力量的关系了。
  所以当代文学缺少神性,如果用一个机械的办法去解决,就是鼓励作家去接近自然——但不是机械的外部艺术手法和文学手法,而是从神性自身发出、又得到神性接纳的某种结果。苦难的跋涉之后,人身上的神性会增加
  当写到苦难的时候,很显然有一种仰天呼吁、悲祷的气息和意味,不论书里怎样表达,在作家心里接踵而至不可招架、层出不穷的人类永恒的苦难,只能求助于那种力量。
  有时候这种呻吟和长叹肯定是内心里装了星空,装了渺茫的悲壮感;再就是人和人的接触,书里写到的人和人的交织,他们的命运——这种处理不是宗教的范本,也不是按照神学的思维逻辑去进行的,而是一个成年人,一个饱受坎坷的过来人的自然反应。
  这条路如果正常的话,会越走离某种感觉越近,因为我们面对的是没法解释的结局,是命运的曲线,最后所找到的最完美的甚至是个人觉得最确凿的一个解释生命与力量的关系,使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可以得到解决。
  有时候会觉得无奈和无力,再一想它还是冥冥之中的一种规定,所谓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们把这些宗教的说辞用到世俗上,甚至所谓具有威胁力的法律语系里的时候,会感觉到无论懂还是不懂的人,都会产生一种震摄感。
  实际上人因为饱受蹂躏而变得更加残忍,报复社会和他人,这种情况文学作品反复写到了,现实生活中也会有。无论现实生活中还是书里创造和构思的情节,它都是真实。但是我会觉得简单化和概念化。
  它实际上还是一种人性使然,而不是因为受到了损害,才要对社会和他人进行报复。人性恶的东西没有得到遏制,否则行恶是没有理由的,所有的理由都是靠不住的。行善也不需要理由,所有的理由也都是靠不住的,它是冥冥之中的向往和义务。
  这书里有那么多的人,过着世界上最贫困的生活、最闭塞的生活、最没有希望的底层生活,比如说山区里面的山民,一代又一代,他们行走几天就可以抵达一个比较肥沃的地方,就可以一代代享受新的土地和山水,可他们为什么一直据守在祖祖辈辈毫无希望的贫瘠之地,这样一代代熬下去?这就是神的力量。
  他们个人生活得实在非常艰苦,但是那种希望和乐观喜悦,用宗教书里所说的感恩和喜乐,他们身上的确有,这个不可否认。
  如果到东部地区走一下,常常会感觉到这种神性在他们身上。他们没有受过布道者的感染,也没有读过宗教书没有上过教堂,但是这种神性在他们身上的印记随处可见。
  这是我理解的宗教,有时候它不是一种简单的知识和高深的学科,不是教会后来衍生出来的专门的体系,而实在是一种非常纯朴的存在,这和人天性之中的善是有关系的,而且这个善能导致人对未知力量的敬畏和向往,这就是宗教产生的最原始的一种动力。
  像宁伽这类人,他大面积地去感受各种各样的人生和土地,实际上就是一种精神之旅,信仰之旅。我个人不相信,一个人经过这么漫长的跋涉之后,他身上的神性不会增加,善的力量不会越来越多地被召唤出来。没有形式的信仰是狡辩。
  宗教具有引导力,这是绝对精神方面的力量,任何事物在面向大众的时候,都有操作的层面,操作的层面必然会导致僵化、刻板和机械,但如果运用得好,这些东西会导向真实的部位,最后达到彻底性。
  实际上任何的一种学问,任何的一种科学都要搭起自己的框架来,这个框架就是通俗化的过程,真正地抵达它的实质的时候,这些框架自然有被忽略的一天。框架是表面的形式主义。但是缺了形式又不行,形式是规划和道路,是门,有时候离了它,大多数人是没法进入的。
  所以我个人的看法是,我们必须广泛地提倡这种有形的东西,每一种宗教都有自己的操作方式、有自己的规范、有具体的仪式。但是我也不一定说具体到中国人,适合信奉什么样的宗教,因为宗教是自由的。在这样的一个普遍的气氛下,大概还没有一种力量比宗教的力量能够更有效地遏制人的蠢动的欲望。
  信仰和宗教自由如果抽掉了形式,只去讲自由,看起来试图抓住事物的本质,实际上是狡辩。就像建一座楼,说可以随便进出,但人的功力还不能够无形穿越的时候,把门封死就等于取消了进入的可能和资格,这怎么能说给予进出的自由呢?
  无怪乎很多宗教有严格的戒律,有严格的教规,原因就在这个地方。它这个规范、形式,实际上是强化内容,让人越走越深,把最深奥最朴素的二者打通,这也许是唯一可靠的途径,也是普及宗教的方法。
  当人在信仰之路上越走越远,化为血肉和生命的时候,当然也就非常自由了,形式的穿越对人来说将不成问题。包括佛教里面的高僧,也包括那些了不起的西方宗教人士,他们进入极其自由的化境了,那又另当别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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